作品介紹

吉陵春秋


作者:李永平     整理日期:2014-08-24 22:26:42

小說寫的是不知神州何處的一個小鎮(zhèn)——吉陵,鎮(zhèn)上有一條煙花巷喚作萬福巷。娼寮聚集中卻有一家棺材鋪子,女主人長笙素顏白衣,如污泥中的白蓮,卻不知那樣清純的美會變成一種詛咒。六月十九迎神夜,全鎮(zhèn)人在巷口看迎神,潑皮孫四房起歹意乘機作惡,長笙被辱自盡,丈夫劉老實發(fā)狂殺了孫四房的相好和老婆,鋃鐺入獄。
  后報載劉老實越獄,吉陵鎮(zhèn)上便謠傳他要回來復仇。長笙被辱當日誰人沒有罪?風聲鶴唳,人人疑神疑鬼,說是長笙的冤魂白晝作祟,復仇者坐在苦楝樹下等人……
  全書以“十二瓣觀音蓮”的方式,用十二個互相聯(lián)系的篇章將這個中心場景補全和升華,將讀者的心一直提著到最后都不得解。
  作者簡介:
  李永平:1947年生于英屬婆羅洲沙撈越邦古晉市。臺灣大學外文系畢業(yè)后,留系擔任助教,并任《中外文學》雜志執(zhí)行編輯。后赴美深造,獲美國紐約州立大學比較文學碩士、圣路易華盛頓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曾先后任教臺灣中山大學、東吳大學、東華大學。著有《婆羅洲之子》《拉子婦》《吉陵春秋》《海東青:臺北的一則寓言》《朱鸰漫游仙境》《雨雪霏霏:婆羅洲童年記事》《大河盡頭》,并有譯作《大河灣》《幽黯國度》《紙牌的秘密》《道德劇》《盡得其妙:如何讀西方正典》《布魯克林的納善先生》等。
  《吉陵春秋》入選“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英譯本于2003年由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洞蠛颖M頭》上、下卷分別入選2008、2010《亞洲周刊》十大華文小說,并榮獲第三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決審團獎。其他作品曾獲時報文學推薦獎、聯(lián)合報小說獎、聯(lián)合報讀書人年度最佳書獎。
  目錄:
  001—簡體版序一本小說的因果
  卷一白衣
  003—萬福巷里
  029—日頭雨
  045—赤天謠
  卷二空門
  061—人世風情
  075—燈
  089—十一這個娘
  卷三天荒
  109—蛇仇
  131—好一片春雨
  147—荒城之夜
  卷四花雨
  169—大水001—簡體版序一本小說的因果
  卷一白衣
  003—萬福巷里
  029—日頭雨
  045—赤天謠
  卷二空門
  061—人世風情
  075—燈
  089—十一這個娘
  卷三天荒
  109—蛇仇
  131—好一片春雨
  147—荒城之夜
  卷四花雨
  169—大水
  183—思念
  199—滿天花雨總算盼到了一本真正好的小說!都甏呵铩废褚活w堅實燦爛的寶石,在一大堆玻璃珠、塑膠珠中沉靜地閃著幽光。
  ——龍應臺
  吉陵鎮(zhèn)是一個罪惡之城。中國底層文化的道德傳統(tǒng)置淫于萬惡之首,萬福巷的妓院正是萬惡之淵。劉老實的棺材店偏偏開在妓院的中間,像是死亡對生命之大欲的嘲弄。劉老實跨在棺材板上刨木的姿勢,與嫖客的姿勢互為蒙太奇。他的年輕妻子長笙,白嫩的身軀裹著白衣,在這萬惡之巷里成為污泥中的白蓮,卻逃不過被染的命運。
  李永平語言最具特色,作者顯然有意洗盡西化之病,創(chuàng)造一種清純的文體,而成為風格獨具的文體家。李永平的句法已經(jīng)擺脫了惡性西化常見的繁瑣、生硬、冗長,他的句和段都疏密有度,長短相宜,活潑而有變化。
  ——余光中
  李永平是當代臺灣文學傳統(tǒng)中,從原鄉(xiāng)到漂流,從寫實到現(xiàn)代,最重要的實驗者。他強烈的個人風格,在在引人矚目。
  ——王德威總算盼到了一本真正好的小說!都甏呵铩废褚活w堅實燦爛的寶石,在一大堆玻璃珠、塑膠珠中沉靜地閃著幽光。
  ——龍應臺
  吉陵鎮(zhèn)是一個罪惡之城。中國底層文化的道德傳統(tǒng)置淫于萬惡之首,萬福巷的妓院正是萬惡之淵。劉老實的棺材店偏偏開在妓院的中間,像是死亡對生命之大欲的嘲弄。劉老實跨在棺材板上刨木的姿勢,與嫖客的姿勢互為蒙太奇。他的年輕妻子長笙,白嫩的身軀裹著白衣,在這萬惡之巷里成為污泥中的白蓮,卻逃不過被染的命運。
  李永平語言最具特色,作者顯然有意洗盡西化之病,創(chuàng)造一種清純的文體,而成為風格獨具的文體家。李永平的句法已經(jīng)擺脫了惡性西化常見的繁瑣、生硬、冗長,他的句和段都疏密有度,長短相宜,活潑而有變化。
  ——余光中
  李永平是當代臺灣文學傳統(tǒng)中,從原鄉(xiāng)到漂流,從寫實到現(xiàn)代,最重要的實驗者。他強烈的個人風格,在在引人矚目。
  ——王德威
  李永平是真正讀書甚多的學術(shù)中人,他近年中譯西方文學作品亦很有成果。以他的學識、才情,和已可自信的寫“大”書經(jīng)驗,該是悠然走出雨林記憶和臺北黯夜的時候了。
  ——齊邦媛萬福巷里
  見過的人都說她長得好,可是,那個時候,沒有人知道,那樣清純的美會變成一種詛咒。長笙嫁人時,才十六歲,好像也沒有人知道她為什么會嫁給那劉老實,開棺材店的。多年后才聽說長笙小時候吉陵鎮(zhèn)發(fā)生了一場霍亂,她一家人,沒逃過這一劫。好心的鄰里慌忙拿來幾張草席,把她爹娘和兩個兄弟的尸身給包扎了,掇出后門,就要抬到鎮(zhèn)外去埋。劉老實的母親,劉老娘,趕了過來,看見長笙小小一個人坐在門檻上望著大街哭,便舍了兩口大棺,兩口小棺,把長笙帶回萬福巷的棺材店里,養(yǎng)了六七年,做了她的媳婦。
  萬福巷,原不叫這個名字。縣倉才蓋起來時,東邊墻下那一條泥巷還叫田雞弄,另一邊十來間的一排店鋪,各行各業(yè),都很整齊,居中的,便是劉家開的棺材號。劉家老店先前原是一間尋常的木匠鋪子,附帶做幾口棺材。縣倉落成了,幾年間,吉陵鎮(zhèn)熱鬧起來,劉老實的父親才歇下了家私生意,專門賣棺材,鋪子里,平時總是停著五六口高頭紅漆大棺。他們這一家的先代傳下了一個規(guī)矩,既然做了這行,閻王腳下,討半碗飯吃,平日少不得積些陰德,太平年里,一年總要舍上四五口好棺。后來有個軍閥的小跟班駐進了縣倉,靠田雞弄那一排棧房,做了偵緝隊部。弄里的人家,常?匆姾趲а奈鬯鞒鰤ν獬羲疁侠,招來一群又一群的青頭蒼蠅。軍閥走了,好幾年,一條弄子到處嚶嚶嗡嗡,正當生意人買賣都做不下去了,一家跟著一家靜靜的搬走,不久傳說,縣倉鬧了鬼。兩年下來守在弄里不肯搬的,只有那一個飄零一身的中年算命先生。劉老實的母親,問遍了鎮(zhèn)上,沒有一個商家愿意跟棺材鋪子為鄰的,只好帶著兒子媳婦倆,守住了老店。下午六點鐘,緊緊閂上了鋪門。后來有一個羅四媽媽,不知哪里,帶來了幾個娼婦,悄悄的就在弄子里租下了一個鋪面。那幾年,鐵路通了,正趕著南貨大批北銷,紅椒行情,一日三漲,山坳里的男人有了幾個余錢,一個個瞞著家中妻小,上鎮(zhèn)來快樂,才多久,一條田雞弄開起了十家娼館來。鎮(zhèn)上首戶曹家堂是這條巷子的業(yè)主,曹老太爺,嫌田雞弄名字難聽,便陳情縣政府改成了萬福巷,討了個口彩。
  這劉老實天天佝在黯沉沉的店堂里,低著頭,一刨,一刨,打造著棺材。巷里走動的人,他也不睬。傍晚吃過了飯蹓踅到萬福巷來脧望的閑人漸漸多了,一條巷子的娼門,檐口下,點起了十盞紅燈籠。娼婦們,搽脂抹粉的笑出屋來站到了門檻上,一面剔著牙簽,一面勾起了眼,瞅著她們家門口脧脧望望的男人。劉老實一聲不響收了市,叼著煙,慢吞吞把一塊塊門板嵌回了門上。雞啼大五更,巷里,人聲靜了,一兩個過夜的客人紅著眼睛鐵青著面皮,鉆出了娼戶,躲開那一團扎眼的水紅日頭,沿著墻根兒急急走出了萬福巷口。劉老實這才拔下了門插子,一塊一塊,卸下門板,泡一杯熱茶,點根煙,剮剮剮地刨起了棺材板來。
  滿鎮(zhèn)人家,炊煙四起。
  六月十九!這一天那算命先生一早開了館,端起一盅茶,慢慢踱到了棺材鋪門前,瞅著劉老娘把兩張紅招紙貼在檐柱上,笑嘻嘻,說:“你老人家,又大發(fā)善心啦!眲⒗蠈嵲缢鹊鹕狭艘桓鶡,頭也沒抬,一腳,踩上棺材板,自顧自就刨了起來。算命的端詳著他,咳了兩聲走到巷心上,一口濃痰呸的吐進縣倉墻下那條臭水溝里,嗽了一口茶,慢慢又蹭回自己店門前,抬頭看了看白市招上八個黑字。
  我是山人
  批算流年
  他搖了搖頭,呆了半天才一腳跨進了門檻里,在門口那張臺子后,坐下來;架起老花眼鏡,隨手翻開了那一部脫了線的西游記。
  雪月梅花三白夜
  酒燈人面一紅時
  棺材店左鄰,滿庭芳,兩扇紅漆小板門,咿啊開了。一個婦人頂著雞窩似的一堆頭發(fā),抱著個搪瓷盆蹎跨出了門來。嘩喇喇一聲,半盆血水,潑出了巷心上。她攢起眉心,咬著牙望了望瓦檐上的一團水紅日頭,慢慢走到墻陰下,往那臭水溝里干嘔了起來。兩只奶子,揝在手里,呆呆的蹲了一回才掙紅著臉,撐起了膝頭!耙膯!”滿庭芳那兩扇板門洞又是一聲咿啊,一個坳里人模樣的中年男人,低著頭,走了出來。堂屋里小小的一座觀音神龕,紅幽幽的閃亮著兩盞佛燈。婦人端起了水盆,搶上兩步,沉著臉,把肉顫顫的一胴身子堵在他面前。
  “怎么!就走了?”
  “春紅姐,下回進了鎮(zhèn)我再來刨你吧!
  春紅撩起眼角,勾著他,愛笑不笑的齜開了一口亮金牙。坳子佬訕訕的就笑了起來,四下里,望了望,把手一掏,不聲不響在她那一條肥白的膀子上惡狠狠地擰拶了一把!梆挵A!”春紅瞅住了他,一咬牙笑罵了起來。
  那男的便低下了頭,覷個空,從婦人膀子底下一頭鉆出了門來,穿過巷心,沿著墻根子慌急急的朝巷口走了出去。春紅看了看那膀子,淤了好一塊,呆了呆,往掌心上呸的吐了泡口水,只管揉了起來。抱起水盆子前腳才跨進門檻,隔壁那劉老實喝過了一杯茶,刮刮地,又刨起棺材板。春紅眉頭一皺,心頭煩躁了上來,乜了一眼。
  “黑無常,觸霉頭,一天到晚,刨棺材!”
  天還沒交正午,十一點鐘,那一團日頭白燦燦地早已潑進巷心。溝里的血污,蒸熱了,只見一窩一窩的青頭蒼蠅繞著滿巷子,兜啊兜的,嚶嚶嗡嗡了起來。從巷口到巷尾那一家家娼門子,咿啊,開了,各戶的龜公佝著背掇出了一桶桶的垃圾,往檐下一摜,兩口煙痰吐到了巷心上,一回身,鉆進了各自的門戶里。一輛騾車,慢吞吞,踢跶進了巷口。那個收破爛的趕著蒼蠅窩攀下了車來,抱起一口一口黑油油的竹桶子,一聲不吭,朝車上攛了過去。車上那個趕騾子的,一面接,一面吃吃的笑道:“好兄弟!手腳放輕點,不好嗎?阿婊用過的草紙你都撥到了我頭臉上來啦!贝杭t打著哈欠,端了個漱口杯刷著一嘴金牙,蹬蹬蹬地,跨出了門檻。聽見了這話,咬咬牙,在檐口日影里俏生生站住了,勾起眼睛,睨了趕車的一眼,笑吟吟說:“昨天晚上你姐姐我身上不方便啊,血娘子來了,不想做生意,偏那個害了色癆的坳子佬,口口聲聲,只要你姐姐!他不嫌,你這個垃圾佬,嫌起你親姐姐來了。好兄弟!我想你啊,嘗嘗阿姐的親口水!币槐谒蜐娎卣疹^涮了過去。劉老實的母親,劉老娘,聽見了騾車踢跶聲才慢吞吞佝著腰掇出了一桶垃圾,走出門來。春紅看見了,眼皮一翻,望望天,蹎起一身白油油的肉堆子扭走回自己門里。那趕車的哈哈大笑甩起了皮鞭子,叭噠一聲,躥出了巷口。
  春紅又倒過了一杯溫水,站出門來。一條巷子十來家都開了市,娼婦們盤著一窩子亂蓬蓬的頭發(fā),打起連天響的哈欠,走出了屋,一扭腰,靠到了門框上。只見一張一張嘴巴子紅滟滟的齜嘻開來,娼婦們一邊刷起了牙,一邊隔著門戶兜搭上了閑話。長笙挽著籃子,一身素底碎花的衫褲,日頭底下,亮了一亮,走出了棺材店來。娼門上的女人,一時間,都停了粗口。劉老實一刨子又一刨子刨著棺材板,眼睛一睜,洞亮亮地,兩撮鬼火兒似的,也抬起了頭。十幾雙眸子靜瞅著長笙一路走出了萬福巷口。滿庭芳一個小娼婦,十六歲,叫秋棠的,一時看得癡了,把含在嘴里的牙刷狠狠地一咬,嘆出一口氣。
  “那一身細白!”
  “日頭也曬不黑的。”
  青羅院門口那一個中年娼婦漱了口水,朝巷心一噴,接口說。第三個,吃吃地笑了起來。
  “劉老娘年年六月十九,施舍棺材!
  “積了德!
  “給兒子討來——”
  “好媳婦!”
  “算命先生啊!
  “說她那個相,長得好!
  “只可惜!”
  “身上單薄了些。”
  “不像個——”
  “生孩子的喲。”
  劉老實跨在棺材板上,聽見了,一聲不吭,把檜木板上一堆香噴噴的刨花,刷地,往地上一撥,點起了一根煙。門外,春紅冷笑了一聲:“一條黑炭頭,趴在她身上!”青羅院門檻上那兩個娼婦刷過了三遍牙,把一口水含在嘴里,咕嚕了大半天,一口一聲,說:
  “春紅姐,我說。”
  “你身上呢也算一身白了!
  “不能比的!
  “人家身上的——”
  “新鮮啊!
  “男人喲!”
  “就喜歡春紅姐身上的那一身白膘!
  “昨晚上那個坳子佬——”
  春紅牙齒一咬,手一甩,半杯漱口水白花花潑到了兩個娼婦臉上。劉老實眼睛一睜就跨上棺材板,把半截煙,撂了,拿起刨子又在木頭上一前一后刉刉刳刳的推刨了起來。
  長笙挽著菜籃子,日頭下,走回家來,那一身水綠水綠的小花,眨亮眨亮地。娼婦老鴇早已吃過了中飯站在門檻上,手里一根牙簽,眼勾勾的,剔著牙。店堂里劉老實抬起了頭,遠遠地守望著他的小女人兒走進了巷心。滿庭芳門口紅燈籠下春紅坐在一張?zhí)僖卫,捧著一杯熱茶,一小口一小口只管啜著,眼皮也沒抬,冷冷說:“你老是跟著她,做什么?”孫四房在她跟前站住了,叉一叉腰,瞅著劉家的跨進了棺材店門檻,涎起了臉來:“剛吃過了飯,一個人悶喝了小半瓶五加皮,滿身火燒火燎,燥得難受!边@孫四房柔笑吟吟地摸出了一塊花絹小手帕,抹了抹額頭上的油汗。春紅一咬牙,也不吭聲,那大半杯熱騰騰的香片就往巷心潑了出去!俺粤司疲悴粫ネκ?”孫四房愣住了,笑了笑,一雙血絲眼睛只管睇著門里那一個十六歲的小娼婦,半晌才說:“一個人,有什么睡頭!”春紅把臉一抬!肮撞牡昴强谧,等著你。”孫四房笑了,一張鐵青面皮慢慢的沉了下來,手一翻,拶住娼婦的膀子,硬生生地拖扯出了藤椅!扒放俚逆蛔!我三天沒來,你嘴洞里就生了蛆。”春紅站穩(wěn)了身子,瞅著他,把手一摔,揉了揉膀子。笑道:“你這個人,臉翻得快。”孫四房笑訕訕的就眨了眨眼。春紅一皺眉頭吃吃地嘻開了一口金牙來,朝隔壁棺材店里,努了個嘴。“當心!這黑面無常會把你的魂兒拘了去!睂O四房登時放下了一張笑臉,挨近身,往娼婦兩只奶子上,狠狠地,擰了一把!拔抑幌朐谀闵砩,刨上一刨啊!贝杭t聽了,臉上一紅,呸的一聲把叼在嘴角的牙簽啐到了檐口下。“死人!把我比作什么喲?”一扭頭撅顛起了那滿身的白膘,闖進門里。
  過了半支香,春紅一身汗潸潸的,蹙起眉心,捧著一個搪瓷水盆把孫四房送出了門來。三點多鐘那劉老實早已跨下了棺材板,收起刨子,把滿地的檜木刨花屑掃了掃,叼上一根煙。孫四房低著頭,鉆出了門,在檐口燈籠下呆呆站住了,覷起眼睛來望了望巷子對面縣倉屋頂上,荒落落,好一片灰瓦。春紅看了看日頭,白炯炯地也分不清是一個還是兩個,滴溜溜,只管在天頂上,兜個不停。心神一晃,齜著牙從嘴里咒出了一聲:“這天公!毒啊!币话櫭,把手上一盆紅滟滟的污水,嘩喇,嘩喇,潑出了巷心上;剡^了頭來打眼角里睨了孫四房一眼,說:“大熱天,中午少吃酒喲,自己看看,那張臉啊青得像死人一樣!睂O四房臉一紅,笑了,掏出那塊花絹小手帕,敷了一敷額頭上一片冷汗,一面看著隔壁劉老實把一塊塊門板嵌回了門口,歸了位!斑@棺材佬,大白天,就收了市!鼻嗔_院門口,那個中年娼婦抱起了瘦伶伶兩條胳臂,汗漓漓地挨倚在門框上,接口說:“今天什么日子?六月十九!坳子里的男人們都上鎮(zhèn)來了,劉老實怕人看見了他老婆,會看壞的!睂O四房聽了,呆了一呆慢吞吞走到了對面墻根下,蹲在日影里,一口,趕著一口,好半天咳嘔出了一肚子五加皮來!按杭t這婊子!要人命。”抖索索地點了一根煙吸了兩口,這才撐起身來,低著頭,走到日頭底下。
  滿庭芳門子里靜靜走出一個白白嫩嫩的胖媽媽,四十多歲的人了,這大熱天,穿上好一身的紅綢。只見她,熱騰騰地端出了一碗加料豬油桂花湯圓,笑吟吟地塞到了春紅手里!八膵寢!今天大喜?”春紅接過了碗來,靠在門上,睨了她一眼。那四媽媽一雙吊梢眼睛水汪汪的,好半天卻只顧瞅著春紅脖子上,抓一塊,咬一塊,紅紅紫紫。
  “這個老孫!吸血的喲!
  四媽媽一扭頭就吃吃吃地笑了起來,罵出一聲。
  門口一個后生小子,二十出頭,來來回回一路從巷口到巷尾逡巡了兩遍了!靶⌒值!姐姐想你啊!蹦呛笊犃,身子一顫在巷心上呆呆地站住了,點了根煙叼在嘴里,慢吞吞,一步,一步,踅到了滿庭芳燈籠下來。春紅端起那一碗豬油桂花湯圓,咬著碗口,啜啜,喝了口熱湯,兩只黑眸子睞啊睞的,笑嘻嘻地只管勾著他。后生抬起了頭癡望著她,一張黑臉膛慢慢漲紅了上來,牙關(guān)一松,長長的一截煙灰抖落在衣上。那一身衣裳粉漿得挺直,進城亮相來了。春紅瞅進了眼里,吃吃一笑,齜開了滿口金牙,把嘴里含著的兩顆雪白湯圓,突地,吐到巷心上。“好兄弟!姐姐疼你喲!毖鼉阂粩[扭兩三步搶到了檐口下,一抓手,撮下了后生嘴里的香煙,吸了兩口,噴到他臉上。后生搖了搖頭,腳下一軟踉蹌到了滿庭芳隔壁青羅院門口。
  “原來是個還沒見過世面的小坳子佬!”
  春紅一跺腳,咒了聲,把那半截香煙撣到了地上,抬起腳跟,狠狠地踩磨了兩下。隔壁那個瘦挑挑的中年娼婦打了個響哈欠,早已搶出門口,不由分說,一把撓住后生的膀子,推進了門里?邕^了門檻,她又探出頭來白白的撩了春紅一眼,笑嘻嘻說:
  “這個小兄弟啊年紀輕,不知事!春紅姐,饒了他一條命吧。”
  “娘賣皮的!胳肢騷!
  春紅啐了一口,咬咬牙一屁股坐進了藤椅里,一口,一口,呆呆地啜喝著那一碗熱油油的桂花湯。滿庭芳門子里那個老爹爹七十歲了,抱著一箱炮竹,佝著腰桿走出了門口。“這天時!熱啊!崩系[起眼睛來望了望縣倉屋頂上那一顆日頭,嘆口氣,把長長的一條紅鞭炮挑上了竹竿。春紅眉心一皺,日頭下,翻了個白眼!袄喜凰!一天到晚,只想放鞭炮!崩系嶂^,一字一字聽進了耳朵里,也不作聲,慢吞吞的走回了門口探出骨棱棱雞爪一般的手,倏地,在春紅脖子上,抓出了四條血印子。
  “我刨了你,婊子!吃飽了,嘴里漏風啊。”
  棺材店兩扇門板悄悄開了,劉老實穿著好一身喜氣跨出了門檻。春紅眼角里瞥見了,豁啷啷地把手里的碗摔到了地上,翻起眼睛,望著縣倉墻下一個坳子佬解開了褲襠背對著一巷的婊子,噓,噓,噓!澳睦飦淼囊叭耍」撞牡觊T口,放尿。”劉老實聽了眼睛一睜,黑黑地看她一眼,把黃澄澄的一籃桔子摜到了地上,一聲不吭,拉上門。那算命先生摔著一壺熱茶蹭了過來,眼上眼下,只管打量他。
  “吃酒去?”
  劉老實看了他一眼,提起籃子,低著頭走出了巷口。春紅呆了呆,手一伸就往頭上拔下了一根銀發(fā)夾來,剔了剔牙,呸的一聲啐出巷心。
  “黑臉無常!一天到晚蹲在棺材店里,刨棺材板啊,刨得老娘我心里發(fā)毛!”
  “春紅姐,噤聲!不要惹他!
  算命先生端詳著她。
  “棺材佬!死人!
  “春紅姐,早晚閻王會出票來叫他拘了你去!
  “去干什么!開窯子?”
  “春紅姐!
  “嗯?”
  “你今年貴庚了?”
  “龜公?”
  “我說,春紅姐,幾歲了?”
  “你老看一看!
  “二八!
  “唉!沒那個命!
  “看不出來!
  “三十三!”
  “三十三?”
  “老啦!
  “春紅姐!”
  “說啊。”
  “三十三,亂刀斬喲!
  隔壁青羅院那個瘦娼婦才送出后生,把一盆水白花花地潑出了巷心,笑嘻嘻,說:“你老別嚇人!這條巷子鬧了幾年鬼,昨天,黑天半夜,我陪著客人,那挨刀的口口聲聲說,他聽見有一個人。在縣倉里面放開了喉嚨大唱古城會認弟弟的關(guān)公!”一回頭看見了春紅家隔壁門口,檐柱上,貼著兩張紅招紙!罢垎柲憷希@上面寫的兩個字,是什么?”
  “施棺!”算命先生背起了手,踱到巷上,出了神,瞅著那兩張紅紙黑字的招貼!八氖嗄炅!這是他們家的老規(guī)矩,年年今天,施舍幾口棺材,一直施到七月十九,整整一個月啊!
  “偏巧就有人貪便宜,挑在這個月里,死了!
  春紅冷笑了一聲。她家那個老爹掛起了兩條長鞭炮,弓著背脊咽咽啞啞抱出一把胡琴來坐到了門上,拉了拉。頭一歪聽見了春紅這個話,一泡口水,呸的,啐到她頭臉上。
  “今天什么日子!”
  “好日子。”
  “咒我死啊!
  “早呢,長命龜!
  “惡人刨的貨!客人上門來了,婊子,賣去啊!
  春紅一張臉刷地紅了上來!牙齒一咬,抖索索地站起了身,一把撈住檐口下探頭探腦的坳子佬,摽著他的膀子,不聲不響,蹬蹬蹬揪進門里去了。
  鬧了一個下午,傍晚時分。巷子對面灰落落一片瓦房子,那一團日頭早已燒著了一般,待沉不沉的,落霞漫天。滿鎮(zhèn)人家,炊煙四起。整條萬福巷四下里氤氤氳氳蒸出了一窩窩尿騷。來來回回走動的閑人熱活了起來,那些坳子佬盡挨擠著鎮(zhèn)里人,脧脧望望,一張張黧黑的臉膛透著紅,吃過了酒。青羅院門板外那個瘦伶伶的娼婦站到了門檻上,一面小圓鏡,捏在手心,翻起眼皮出了神似的,一筆一筆,描著眉。鏡子里,瞥見了那個給揪進門去的坳子佬沖撞了鬼一般,三腳兩步,踱出春紅家門口!拔夷堑艿!忙忙的,趕什么?家里弟婦兒等著你回去放炮啊?”一句話說得滿巷子的閑人嘻嘻哈哈,笑作了一團。那坳子佬,一扭頭惡狠狠地吐出了一泡口水:“血虎!血虎!”煞青了臉皮,鉆進人堆里去了!八廊耍 贝杭t咬著牙一身大汗走出了門口,臉上補過了妝,紫油油的,兩團胭脂。隔壁門口描著眉的娼婦看了她一眼,笑嘻嘻道:
  “春紅姐,你也該歇個兩天了!瞧,你把人家坳子佬嚇得見了鬼。”
  “你描你的眉,說我什么!”
  春紅絞起眉心,臉一沉,把手里一盆水往門口那一干閑人們潑喇喇地照頭灑了過去,腰身一擺,蹎回了屋里。隔壁一個娼婦送出了客,抹了汗,扣上衣紐吃吃地笑了起來。
  “春紅那個肚皮啊也真爭氣!”
  “年底,刮了一次!
  “年頭又有了。”
  “有了嗎?”
  “刮啦。”
  “喲。”
  “她家那個羅四媽媽,不知哪里去討來了一碗湯,掐著她脖子,硬生生的灌了下去,流了一天的血啊,刮下來了!她家那個老爹爹鬼迷了心竅,拿了把鐵鉗子撥了一撥,瞧了瞧,血淋淋一個男胎子,成了形啦!
  “命喲!
  “可不是!你看劉家那個小媳婦,這兩年給她婆婆帶著到處求神問佛,吃了多少香灰!不是命嗎?屁也沒放響一個!
  “那個長笙,長得好,就是身子單了些。”
  “誰知道呢!
  “嗯?”
  “誰知道!誰不會生?”
  “你說——”
  “你看那個劉老實他一天到晚騎在棺材板上,刨啊,刨的,誰知道他!”
  一條巷子的娼門,家家檐口下兩根青竹竿挑起了長長的一條紅鞭炮,各戶的老爹和媽媽,忙忙急急鉆進鉆出。才一轉(zhuǎn)眼,家家門前擺出了一張香案來,齊齊整整的供上兩盤清果,兩盅清酒。巷西,一片天,紅潑潑地亮了一亮,這當口就一點一點的沉黯了下來。整條萬福巷滴水檐下亮起了一盞又一盞水紅的油紙燈籠,晌晚吹起的燥風里,有一晃,沒一晃,只管兜蕩著!耙掠炅死病!鼻嗔_院門口那個中年瘦娼婦送出了客,把一根雞脖子咬啃在嘴里,嘆口氣,伸手往嘴上一抹,抹下了手背油膩膩的口紅,瞅著門外一個小客人,笑了笑。滿巷子,人挨擠著人。
  羅四媽媽捧出了一束長香,福福泰泰地穿一身紅綢,跪到了她家門口那一張小香案前,沉沉靜靜的拜了拜,磕下頭去。拍了拍腰身,撐起膝頭把一束香插進了香爐里,一抬頭,沉下臉來。
  “四哥,又吃酒了?”
  孫四房一臉酒氣,笑盈盈,背著手,身后一字排開了四個花衫小潑皮,一窩狼似的!八膵寢專\啊。”一個漂亮的小潑皮,十七八,笑嘻嘻轉(zhuǎn)出了孫四房身旁來,拎起那半打五加皮,豁浪浪,放在手心掂了一掂,瞅著四媽媽把酒輕輕地擱到了香案上。滿庭芳那個老爹早就念起佛來,一轂轆把六瓶酒摟進懷里,頭一鉆,跑進了堂屋,一面走,一面喃喃念念的說:“又來鬧酒了!又來鬧酒了!”孫四房笑了笑,搖搖頭掏摸出一塊花絹帕子來抹抹手,眼睛一亮,慢吞吞蹭到了隔壁棺材店門前,覷著眼往門縫里張了張。棺材店右鄰,一點紅,門檻上冷冷清清坐著一個老娼婦,笑了起來。
  “劉老實他出門吃酒去啦!
  “嗯?”
  “難得啊!
  “這棺材佬!”
  “一天到晚老摟著一口棺材刨啊刨的,那兩只眼睛喲,好像鬼火,勾勾的,在他老婆身上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就怕我們巷里姐妹的胳肢騷會熏壞了她的寶!”
  “四哥!又吃酒了?臉青得跟死人一樣,還流冷汗!”
  春紅吃了晚飯,打著飽嗝,臉上紅紅的像喝過了酒,笑吟吟,跨出門檻來,手里一把蒲扇子只管拂著心口。孫四房回頭一看,呆了呆,一張臉颼的漲紅上來,笑了。一伸手,絞了絞,拶住了春紅那一筒汗湫湫的肥白膀子,湊過臉去,哼一聲,親了兩個嘴。
  “吃了酒啊就想刨你這一身白油!
  “死人!”
  “嗯?”
  “人家看著呢!
  春紅嚶唔了一聲甩甩手,轉(zhuǎn)身就走。跨進了門,回回頭,勾過了一只水汪汪的黑眸子來又撩了他一眼。瞅一瞅,笑兩笑。潑皮們哈哈大笑簇擁起了春紅,五六個人糾結(jié)作了一團,跌跌撞撞踹進了滿庭芳門子里。
  一條巷子從巷口到巷尾,香案上,氤氤氳氳地燒起了滿爐子長香來。各家的老爹和媽媽倆一臉虔誠,早已拈起了香支跪到了檐口下,靜靜地守望著巷口。天落黑了,滿巷子繚繞著清煙,悄沒聲息。家家門口娼婦們送出了客人,呆了呆,把手里一盆水嘩喇喇灑到了巷心上,抹了抹手,從香爐里拈出一支香,撩起裙腳來就往媽媽身后拜跪下去。整條巷子滴水檐下黑壓壓一片跪滿了一家家八九口子,手里一支長香,高高地捧舉到了眉心。巷口南菜市街上,遠遠地,傳來了鞭炮聲。看熱鬧的閑人們,這當口,挨挨擦擦的早已糾聚到了娼家門前,伸長著脖子,歪著頭,朝巷口那邊脧望。只聽得噼噼啪啪,大街上仿佛放起了一把大火,漫天鞭炮一路點了起來,越傳越近,愈響愈密。轉(zhuǎn)眼間,那一片鞭炮一蓬蓬一簇簇飛燒到了巷口。滿庭芳門前那一個十六歲的小娼婦,叫秋棠的,一聲也不吭,從四媽媽身后倏地躥了出來,兩三步,跑上了巷心。只見她高高地舉起了香支,膝頭一軟,整個人趴到了青石板路上。“我刨了你!小阿婊!彼夷莻老爹齜著牙罵出了一聲,佝起背來,追出水檐下,一把絞住了秋棠的頭發(fā),左右開弓,氣咻咻地撻了兩個嘴巴子。滿巷的坳子佬,鎮(zhèn)里人,看得呆了。“我刨死你啊!崩系灰а,抬起腳來往秋棠腰身上狠狠踹了兩腳,拖尸一般,揪回了滿庭芳門下。一窩十二三歲的小光棍子打起赤腳,鼓噪著,滿街放起了花炮闖進萬福巷口。
  “迎觀音娘娘!迎觀音娘娘!”
  剎那間,一條巷子響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聲,漫天飛迸的血點子里,六座八抬大轎,黑魆魆,金光燦爛,倏地閃進巷口。四十八個抬轎的男子漢喝醉了一般,打起赤膊,一頭走,一頭蹎著跳著,哼著嘿著。滿巷鞭炮雨一串一串四面八方灑了過來,四十八條骨嶙嶙黑油油的肩膊上,綻開一朵朵一毬毬紅滟滟的炮花!好一片星天?礋狒[的男人們,老的少的密密層層地早已站出了娼家水檐下,探出了脖子愣瞪著,一片聲,吆喝起來。那郁老道士,六十開外的老人家了,搽起一張白臉,披上了一身血漓漓的黑緞子道袍,蹎蹎跌跌,踉踉蹌蹌,繞著神轎滿場子只管兜個不停,忽然,一個翻身,躥上了第一座神轎。只聽得他長長地嘆出了一聲,星空下,剝開了胸膛,反手一銼,把冷森森的一柄七星劍攮進自己心口?纯蛡兺崞鸩弊樱瑥堉,看得癡了,瞅著那一蓬蓬鮮血從他心窩上標冒了出來,半晌,才哄然喝出一聲:
  “好!”
  四十八個轎夫不瞅不睬,低著頭,踩著炮花,跳得越發(fā)癲狂了。汗淋淋的肩膊上,六座神轎,頭尾相連一條黑花大蛇似的只管抽搐著,晃蕩著,渾身上下像打起了冷哆嗦,朝著巷心一路沖撞過來。滿巷子煙煙茫茫,炮花中,水檐下,一排娼家的圓燈籠紅幽幽地抖蕩了起來,只見神轎頂上那三十盞琉璃燈火忽前忽后,倏上倏下,竄動著。
  棺材店門口,咿呀一聲,長笙穿了一身白底水綠碎花的衣裳,低著頭,走出了門來。這長笙她手里拈起了三支長香,一步一步的走到了檐口下,跟著她婆婆。朝著巷心上送子觀音娘娘的神轎門跪拜下去。鬧哄哄的一條萬福巷,一時間,仿佛沉靜了下來,星光滿天。這夜晚時分還聽得見北菜市街上那一座磨坊五六座水車,喀喇喇,喀喇喇地轉(zhuǎn)個不停?礋狒[的人眼睛一亮,呆了呆,一個傳告一個,半晌,滿巷子挨擠到了劉家棺材店門口。劉老娘嘴里念起了佛,抖索索地,只等著那六座神轎給抬過來,婆媳倆拜一拜送子觀音菩薩,許完了心愿就回到自家的屋里,鎖上門。娼家門口青竹竿又挑起了長長的一條紅鞭炮,剎那間,漫天的炮花一蓬蓬噼噼啪啪重新綻放了開來。棺材店左右兩鄰,滿庭芳,一點紅,門口,娼婦們收斂起了臉色,沉沉靜靜地跪回了媽媽身后,舉起香支。四十八個轎夫哼唉唷一聲縮起了肩窩,把烏鰍鰍的身子佝成了一張弓,頂起六座神轎,蹦一蹦,跳一跳。驀地里,蹎蹎跌跌踉踉蹌蹌一陣沖闖,觀音菩薩給抬到了巷心。那郁老道士挨靠在轎沿上早已自戕得性起了,索性剝光身,一回頭,把紅漬漬的一件黑道袍抖索得一片鬼影子似的。看客們哄然吆喝出一聲好來,劍光一閃,老道士反手一劍,朝著神轎里的白衣觀音,悄沒聲息,那血潸潸的劍尖,噗的,沒入了肚臍眼。好半晌才翻起了白眼來,機伶伶地打了兩個哆嗦,整個人癱到了轎門上。六座神轎索落落地起了一陣痙攣,漫天花雨,檐口下那一身水綠白衣裳亮了一亮,長笙早已站起了身,一回頭。孫四房,笑吟吟,站在棺材店門口。
  春紅捧出了一盆水來,滿臉酒紅,汗湫湫地往門上一靠,喘著氣,一條水紅睡袍粘粘涎涎裹住了她那一胴身子。
  “死人!”
  喘回一口氣,抱起水盆子搖搖晃晃走到了檐口燈籠下,把滿盆子的水,濺濺潑潑一片水花灑出了巷心。看熱鬧的男人們,閃著,躲著,一口一聲笑罵起來。
  “老阿婊!”
  “欠刨啊?”
  “今晚迎過了神——”
  “我來刨你!”
  春紅不瞅不睬,把水盆豁啷啷撂進了門里,伸手只一撥,拂開了腦門下濕答答的一蓬劉海,拈起一支香,挨著她家羅四媽媽拜跪了下去。咬一咬牙,不知怎的忽然心里一酸,撲簌簌的流下兩行淚水。那四個花衫小潑皮扣著褲頭,抹著汗,笑嘻嘻跨出了滿庭芳門檻來站到水檐下。十七八歲的漂亮潑皮撣了撣衣裳,勾過眼睛,笑開了,瞅了孫四房一眼。
  “四哥!”
  “哼!”
  “謝謝啦!
  “都刨過了?”
  “刨過了!
  “好不好?”
  “好!”
  “好什么?”
  “刨了塊好板!
  “春紅這婊子!要人命!
  “四哥,喝多了!
  孫四房吃了一天酒了,臉上泛起青來,膝頭一軟猛打了個踉蹌靠到了棺材店門上,抹著汗,喘著氣。巷子里迎了一個鐘頭的菩薩,夜,也深了,鎮(zhèn)心吹起了風,噓溜溜空洞洞一陣響過去,檐口下那一長排娼家的水紅燈籠,懨懨地,有一下,沒一下,好半天只管晃蕩著。整條萬福巷早已燒成了一片,噼噼啪啪,煙煙騰騰地,滿天里,亮晶晶的星星。家家門口青竹竿挑起的長長一條鞭炮,燒了大半了。孫四房回過了頭,眨一眨眼。
  “劉家小媳婦!我想你啊!
  長笙一張臉,煞白了。
  檐口下劉老娘一步躥了上來,嘴里罵著,一抬手,三支長香對準了他眉心紅通通地直戳了過去。孫四房,發(fā)起了酒瘋。“棺材婆!惹我上了火,刨了你媳婦。”腳一抬就把那劉老娘硬生生蹚回了檐口,抱住了長笙,板起臉來,燈籠下,看得癡了!昂妹米樱∧隳腥瞬粫鷥鹤,你就向我借種吧,求觀音菩薩,做什么?”劉老娘趴著又躥了上來,孫四房一腳把她老人家狠狠地踹翻了,拶起長笙。
  兩扇板門,砰的,合上了。四個潑皮笑嘻嘻一字排開,堵住了門口。
  “四哥他——”
  “行!”
  “好日子!
  “刨上了一塊上好的板啊!
  巷心上那四十八個轎夫低著頭合起了眼皮,醉了酒一般,蹎著,跳著,哼著嘿著。觀音娘娘,穿起了一身雪白的衣裳懷抱著個小娃娃,曖昧地,笑著,只管低垂著眼瞼,端端正正坐在一蹎一跳的神轎里。劉老娘一步一步趴到了棺材店門口,抬起了頭,星天里,紛紛緋緋一片炮花,只見一張張臉孔愣愣睜睜地瞅住了她。老人家抹了抹眼,滿巷子一張張臉孔望了過去,閑人,十門子的娼婦,算命先生。
  那郁老道士忽一聲吆喝拔出了肚臍眼里的七星劍,一標血,濺了出來,紅潑潑地噴灑到了身前兩個轎夫汗潸潸的肩膊上。只見他一個枯老的小身子,剎那間,起了一陣陣痙攣,回身一趴整個人伏到了轎門口,抖索索,打起了寒噤。滿庭芳門前那個小娼婦倏地又躥出了檐口來,一甩手,掙脫了她家那個老爹,發(fā)了狂似的就打起赤腳跑上了巷心。春紅愣了一愣,抹抹眼,撂下手里一支燒紅的長線香,不聲不響,撩起裙腳。一轉(zhuǎn)眼,五六個巷里的姐妹淘追出了巷心,往石板路上一趴。帶頭的八個轎夫沉沉地呻吟出了一聲“唉——唷——”,弓起了腰來,頂著白衣觀音,一腳,一腳,踩過了娼婦們身上。水檐下看迎神的人早就睜紅了眼,嗄啞著,喝出了聲彩,一串一串鞭炮點了起來,火花四迸,四下里炸出了巷心。第二座神轎黑魆魆金漆雕花,只管沖撞著,蹎蹦著,哼喲,嘿喲,踹過了靜靜趴伏在巷道上的一窩娼婦。等到六座八抬大轎都踩過去了,整條萬福巷早已鬧翻了天?礋狒[的人嗆著,咒著,滿巷炮煙中只見神轎頂上那三十盞琉璃燈,鬼火一般,飄飄忽忽,朝巷尾那一頭隱沒了。
  北菜市街上,早已響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聲。第二天,六月二十。
  下午兩點多鐘了,那一輛破騾車才踢跶踢跶慢吞吞拐進了萬福巷口?h倉墻腳那一條臭水溝,日頭下,曝了一個上午,蒸蒸騰騰的孵出了一窩窩青頭蒼蠅來。只聽得滿巷子嚶嚶嗡嗡,蒼蠅們吸嗅到了血氣,一窩趕著一窩,發(fā)了狂,四下里兜轉(zhuǎn)個不停。那個收破爛的肩扛著掃把抱著簸箕攀下了騾車,揉揉眼皮,望著一地鞭炮花屑,好半天,發(fā)起了愣。一條巷子,家家娼門東一咿呀西一咿呀,這晌午時分門才打了開來。娼婦們披上了一條粘粘膩膩的水紅睡袍,打著響哈欠出屋來,靠到了門上,刷著牙,有一句沒一句說起家常。
  “挨刀的坳子佬!”
  “看了迎神。”
  “發(fā)了騷!
  “一頭頭豬哥,叫起春來了!
  “磨得人——”
  “一個晚上都沒睡覺。”
  “那一身臭喲!
  “叫人嘔。”
  “胳肢騷!
  那算命先生手里捧著一部脫了線的西游記,一邊看著,一邊踱起方步來,慢吞吞的踅到了一點紅門口,抬了抬眼皮,悄悄的朝隔壁棺材店脧了一眼,搖搖頭。收破爛的,掃起了一簸箕鞭炮花屑隨手一撂,紛紛揚揚的一片,潑到了車上。趕車那個罵了聲,撥了撥臉。
  “我刨了你媽!”
  “嗯?”
  “你又把阿婊用過的草紙掃撥到我頭上!
  車下那個愣了一愣,支起掃帚,夾在胳肢窩下,呆呆地守望著棺材店門口!肮质拢∠挛鐑牲c多了,劉老實還不開店門!壁s車的吐出一泡口水,沒好氣,說:“他老婆,今天大清早,上吊死了!避囅履莻猛一回頭瞅住了他:“大吉利市!”趕車的臉一紅,吃吃吃地笑了起來,好半天!拔艺f了吧,昨天晚上看完了迎神,一身火,熬不住啦,跑到滿庭芳刨了秋棠那小阿婊,大清早,走出門來,看見劉老娘呼天搶地的跑到巷口叫人!避囅履莻聽了,出了神。第三天,六月二十一。
  中午時分,騾車踢跶進了巷口。那收破爛的抱著兩刀金紙攀下了車,抖索索地蹲到棺材店門口,水檐下,一張,一張,點火燒化了起來。紅洶洶的火舌,白花花的日頭!按鬅崽,燒什么紙!”趕車的呸了一口,蹦下車來,摸著臉趑趑趄趄走到了滿庭芳門前,燈籠下探了一探頭。
  “春紅這老阿婊!兩天了,沒出屋來站在門口!
  “想你姐姐?”
  青羅院門前那個瘦伶伶的娼婦送出了客人,一盆水潑出巷心,眼角里睇睨了他一眼,接口說。趕車的,眨了眨眼。
  “兩天啦。”
  “怎么?”
  “又給客人刨壞了?”
  “刨!胡說!
  “嗯?”
  “當心!劉老實聽見了。”
  “對不起!
  “春紅,她——”
  “給睡壞了?”
  “春紅喲,這下給踩壞了!”
  “嗯?”
  “迎神那晚,春紅不是發(fā)了酒瘋嗎?一把鼻涕,一把淚!想不開,跑到了巷心上,叫那四五十個抬轎佬扛起了六座大轎,一腳,一腳,輪流著就在她背上踩了過去!鐵打的人?這兩天她不是躺在屋里嗎?滿身起了火泡。”
  “什么事!想不開!
  “命喲。”
  “那一身白膘!”
  “踩爛了!
  “可惜!钡搅说谒奶,六月二十二。
  兩個垃圾佬甩起了皮鞭趕起了騾車,潑喇喇,一陣風似的拐躥進了萬福巷口,聽見滿巷子哄哄傳傳,孫四房落了網(wǎng)。
  趕車的,一泡口水呸地啐到了巷心上,搖了搖頭。
  “沒什么大事!強奸良家婦女么?坐個三五年,也就出來了。”
  “說得準?”
  “等著吧!
  “嗯?”
  “明年今日,在鎮(zhèn)口,等孫四房。”
  這一天劉老實開了店門了,一早起來就跟往常一樣兩腳跨到了棺材板上,一前一后,刳——刳——刳——刨起了木頭。嘴里一根煙,低著頭,不聲不響。那劉老娘一大清早一個老人家跑出了巷口,聳起滿頭花白,佝著腰,覷著眼,指住了過路的人一口一聲:
  “天雷打!”
  “天雷打!”
  詛咒了一天。
  晌晚時分,一條巷子來來回回脧望的閑人們漸漸熱鬧了起來,劉老實還把店門敞著。一鎮(zhèn)的人家,起了炊煙。
  劉老實跨下了木頭,撂了煙,收起刨子,把板上那一片香噴噴的檜木刨花屑掃了兩掃,支起腳來,呆呆地蹲坐在一副新鮮棺材板上,抱著膝頭又點起了煙。兩個坳子佬,門外,笑嘻嘻探進了臉來,張望著。好半天,劉老實忽然眼睛一睜跳下了地,走出店門口叫住了那兩個坳子佬,請進門里,把新上漆兩口紅滟滟高頭大棺,哼哼嘿嘿,抬出了水檐下。一轉(zhuǎn)眼操出了明晃晃一把菜刀,叼著煙,悄沒聲息,閃進了隔壁門里。燈籠底下晃蕩的閑人們中了蠱一般,看得呆了。一條巷子,靜沉沉的。不知誰“唉——咦”了一聲,柔柔,慘慘,夢魘里沉沉的一長聲嘆息似的,滿巷人潮,黑壓壓,登時起了一陣波濤,喧喧騰騰地涌了過來堵住了滿庭芳前門。兩個坳子佬的臉膛曬得黧黑黧黑的,煞白了,扒著門,伸長了脖子。血光一閃,幽幽地,水紅燈籠下一條身影蹦出了春紅家門口。只見劉老實叼著煙操出了菜刀,一雙血絲眼睛愣睜著。青羅院的那個中年瘦娼婦扣著衣紐送出了客來,手里一盆污水才要潑到巷心上,猛一回頭。兩張臉孔,檐口下,打了個照面。
  “殺人喲——”
  劉老實呆了一呆,拎起血刀,頭也不回穿過了那一層層一疊疊的閑人,往巷口走了出去。他那個七十歲老娘,這會兒,還站在巷口三岔路上指指點點詛咒路人,看見兒子一身帶血從巷里躥出,啊的一聲痛哭出來。老人家那膝頭一軟當街就跪下了,抱住他的腿肚子,口口聲聲,只說:“莫殺人!莫殺人!”劉老實聽了,嘆口氣,睜了睜眼抬起腳后跟輕輕一挑,把他老娘給蹬翻在路上。劉老娘老眼昏花抬起了頭,看見了兒子身后一張張閑人的臉張開了嘴巴。
  “莫讓他殺人!莫讓他殺人!”
  劉老實早已跑上了鬧哄哄的南菜市大街,十來刀,砍破了門,灶頭下揪出了孫四嫂,一刀,搠進了心窩。拔出了血刀,拎在手里,劉老實一聲不吭穿過了大街,拐進宮保巷口。那一條后街小巷,窮門,小戶,四五十家傍晚時分黯沉沉的,只見三兩家人還蹲在門口扒吃晚飯。劉老實提著菜刀穿過了巷子,早已紅了眼,踉踉蹌蹌的轉(zhuǎn)上北菜市大街。滿街看熱鬧的人,亂哄哄,一路追上來,看見那兇神一頭栽倒在鎮(zhèn)公所門口,愣了愣,一哄四散了。
  劉老實,發(fā)了瘋。
  劉老娘把棺材店鎖上了,兩張紅招紙,也揭了。她老人家找來了一截六七尺的大紅洋布,把衣服細軟打成一個小包袱,背在身上,一天清早走出了萬福巷口,順著南菜市街,出了鎮(zhèn)。孫四房押送到省里坐了一年牢,買通出來,兩條腿早給打壞了。四個花衫小潑皮,不見了人影。南菜市街上,孫家那爿祖?zhèn)魉拇木I布莊變成了兇店,開了兩天,沒有客人上門。孫四房一把鎖,歇了業(yè),在鎮(zhèn)口河壩下買了一幢老屋子安一安身。每天晌午,慢吞吞蹭蹬到綢布莊隔壁祝家茶店,靠門一張臺子后挨坐下來,不聲不響,望著對面縣倉門口大日頭下那株孤伶伶瘦楞楞的楝子樹。有一天半杯茶沒喝完,一抬頭,猛然瞅見,樹下坐著一個人,打著赤膊,懷里一件破衣翻過來又翻過去,尋撥著什么。孫四房呆了呆,正要起身,忽然天頂打起了大雷,一陣日頭雨,滴滴答答,灑了下來。那人一睜眼,胳肢窩下捏出了一只跳蚤,拿在手里入神地端詳了半天,一腳,踩死地上。孫四房慢慢喝完了最后一口茶,撐起了身,向祝家婦人借了一頂斗笠往頭上一罩,走出茶店。他低下了頭來,縮起肩窩,迎著那一團水濛濛的日頭一步一蹭蹬的,朝鎮(zhèn)口,河壩下老屋,走下了長長的一條南菜市街。
  孫四房出了牢回到吉陵鎮(zhèn),那一天下午,祝家婦人看見他瘸進了店門來,笑嘻嘻的端上一杯熱茶!八母缁貋砹!這一向您發(fā)福啊!睂O四房落了座,只聽得豁浪浪一聲,一杯茶濺濺潑潑地推到了他鼻下。“萬福巷里,又鬧了鬼喲——”祝家婦人勾起了眼睛,冷冷地,瞅著他眉心上,迎神那晚,劉老娘手里一把香支戳下的紅瑩瑩三顆香火印兒,半天說,“聽巷里的那個羅四媽媽說,天曚曚亮,長笙穿了一身白底碎綠花的衫褲,挽個菜籃子,一個人走出了棺材店,巷里,巷口,來來回回的走動!幾個過夜的男人,天亮出來,也看見過她呢!睂O四房呆了呆,啜口茶,慢慢回頭看了祝家婦人一眼,又轉(zhuǎn)過臉去凝望著滿街好一片天光,白花花,人來人往。祝家婦人又搖搖頭,一張圓白臉膛笑開了。
  “等人喲!
  “嗯?”
  “長笙!”
  “她?”
  “每天大早,等人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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