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我不可告人的鄉(xiāng)愁


作者:林俊頴     整理日期:2014-08-24 22:20:43

在房地產(chǎn)公司廝殺多年的雄性工蟻,逃離職場尋求新生,開始為死者書寫生前事……
  讓毛斷阿姑和少年陳嘉哉再戀愛一次,讓東螺溪邊的斗鎮(zhèn)再活一次。 
  作者簡介:
  林俊頴,一九六○年生,臺灣彰化人。政治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紐約市立大學Queens
  College大眾傳播碩士。曾任職報社、電視臺、廣告公司。著有小說集《鏡花園》、《善女人》、《玫瑰阿修羅》、《大暑》、《是誰在唱歌》、《焚燒創(chuàng)世紀》、《夏夜微笑》等,散文集《日出在遠方》,長篇小說《我不可告人的鄉(xiāng)愁》。
  《我不可告人的鄉(xiāng)愁》獲2011中時開卷十大好書獎、2012年臺北書展大獎。
  目錄:
  序我輩俊頴朱天心駱駝與獅子的圣戰(zhàn)
  霧月十八
  萌
  瓊花開
  鉆石灰燼之夜
  理想國的煙火
  有錢人不死的地方
  ABC狗咬彘
  不可告人的鄉(xiāng)愁附錄靈魂深處的聲音——賴香吟、林俊頴對談小說美學文字控林俊穎在首部長篇中,語言依然細琢精雕,且勇敢地作了突破。本書呈現(xiàn)的是古漢文的華麗豐姿,以及古今漢語琴瑟和鳴的各種風情!  2011中時開卷十大好書獎獲獎理由
  他展現(xiàn)了一個好小說家對所生長之地最自然(愛憎情仇全不隱藏揀擇)因而最深刻的書寫,我妒羨極了,反復慢讀如同品嘗珍稀的吃食不舍得終須吃盡它。——朱天心
  過往我從不會讀完一本書馬上開始第二次,但《我不可告人的鄉(xiāng)愁》這回例外,也許對這本特別的、有一半用閩南語(化為)文字寫成的小說而言,這樣做才算是一次完整的閱讀,視覺加上聲音!浦Z俊頴我輩朱天心
  今天我只想記下兩首歌,兩首相隔五十年,我想象自己在兩者間走鋼索,我譯成自己的文字,這樣我就好像腳底長出吸盤,有所黏附有所依恃。這一日我多么愛這個世界,我忠誠地過完它,沒有二心。
  此段文字引自俊頴新作《我不可告人的鄉(xiāng)愁》,但稍后再談。
  引文中唯一出現(xiàn)丈量時光的數(shù)字“五十年”,噫,俊頴和我的結識,已早過半了。但真恍如昨日。
  那時我大學一年級,俊頴在臺中念高二,看了我剛出版寫我輩生徒的《擊壤歌》,寫信來?☆e信寫得極好,字又漂亮,兩樣都是我的弱項,我不敢回信,俊頴沒放棄,我在不情愿上課的課堂上展讀(那信都寄到學校附設老郵局內(nèi)以姓氏分類的木匣),屢屢撩動我少年心志,那樣一個在藍天下盛開如著火的鳳凰樹下單車飛過的少年身影,至今和永遠都是我想到俊頴時會浮出的畫面。
  俊頴與我妹天衣同年,那時差兩歲,就差一世,我遲遲找不到宜當?shù)姆绞?姊姊?)回應他。
  那之后,俊頴北上念離我們家不遠的政大中文,我知道時竟無聊的小小喟嘆,以后再讀不到俊頴的信了……但我多慮了,那時的我們,卯力辦同仁雜志《三三》,出版、書訊、讀書會、文藝營、全島高中大學演講座談……俊頴在一時之間匯集的五湖三江好漢們中并不搶眼(比起林耀德、楊照),不多言,不耍帥,他總斂手斂腳睜雙大眼在一旁,卻什么都看進眼里(他仍寫信,信中證明他看到的比誰都多),俊頴在真實人生里的位置,應該是小說中最理想宜當?shù)臄⑹抡呓嵌劝?他簡直就是當時我喜歡的井上靖《天平之甍》中第一人稱敘事的留學僧普照),其后我寫《時移事往》,那個在漫漫時間大河中默默守候一個瘋野弄潮兒女子、守候好些個歷史季節(jié)的男子,我從沒告訴過俊頴我用的是他,最理想的觀察者記錄者,不使意念先行,不放任個人的愛憎,先看再說,存而不論……果然多年下來,我以為俊頴(和天文)看到的比我多比我廣,太多時候,我自以為是手持注射針筒的醫(yī)生(魯迅嗎?),急著診斷針砭病灶,妄想介入甚至改變現(xiàn)下,或許也因此與當下現(xiàn)實有種緊張辯證的力量(王安憶語),但我不免漏失掉太多當時也很重要或不覺其重要的人、事、面貌。
  其后二三年,三三隨我們眾人的陸續(xù)畢業(yè)、出國、當兵、就業(yè)而星散(包括愛情),我是留著收攤的三五人之一,只因不愿那時覺得好長仿佛一生、現(xiàn)在看來好短的那一場是青春熱病發(fā)作,是遭人質(zhì)疑訕笑的“政治不正確”。
  我記得,出版社不能說關就關,我接下發(fā)行的工作和書訊雜志的一部分,于是每周末,俊頴從政大來,我們兩人站在擁擠零亂的書庫兼辦公室,一起整理當期書訊稿件和沒有計算機時代的四五千筆讀者數(shù)據(jù)名條,我都不肯老實跟俊頴學四角號碼索引,仗著彼時驚人怪異的記憶力檢索過濾那山讀者資料也通(俊頴還記得我們的蟻曉玲嗎?)。我那時因情傷瘦到不足四十公斤,俊頴每拎一小包蜜餞與我分食(還真奇怪,那時我的幾個哥兒們友人都很娘的嗜食蜜餞),有次走前紅著臉匆匆對我說:“×××實在很沒出息!”第一次也唯一一次聽他說人重話。
  恍如昨日。
  俊頴當兵,去紐約念書,我們?nèi)苑(wěn)定但不頻繁地通信,我們信中各說各的瑣事,不談大事,幸福無聊得像《百年孤獨》中內(nèi)戰(zhàn)打不下去的上校和老戰(zhàn)友百無聊賴的電報對話:馬康多下雨了嗎?
  (如此的幸福無聊,只有和曉陽、后來的以軍才有,是我寫作生涯中的“紅利”。)
  而后俊頴回國,我險認不出他,他好像那席德進的畫作“紅衣少年”,自然鬈的濃黑發(fā),瘦勁修長的身子,輪廓愈深,眉睫愈深濃,那日我們已被邀了去楊祖珺林正杰家吃晚飯,便拉俊頴一道。整晚,俊頴老樣子的從頭到尾笑笑不說話,告別時,俊頴禮貌開口,把祖珺嚇一大跳,說一直以為他是拉丁裔外籍友人。
  這之后十年,俊頴忙于職場(包括中間外派香港一年),我們偶爾電話中并不聊這些,聊的都是一個個死亡故事。世紀末,人們對艾滋仍疑懼恐慌,俊頴的友人們遂在孤單寂寞、家人伴侶不敢陪伴,連醫(yī)護人員也戒慎冷漠下一個個默默草草離去,怕病怕死清氣的俊頴成了“收尸人”,探望陪伴目送他們離開。
  好多夜晚,我一千零一夜似的聽俊頴講他們精彩慘烈焰火一樣美絕而短剎的故事,覺得這個弟弟陌生極了。
  二四年三月,好些年沒見的我們意外在一家百貨公司樓層廁所前遇到,立即找最近的咖啡座把這幾年間的事兒說完。隨后的“族群平等行動聯(lián)盟”、“民主學!焙驮撃甑撞┲蕖Ⅺ愇牡膮⑦x“立委”,我們倆南來北往的瞎跑忙亂,有一回坐往高雄的長程火車(高鐵尚未營運),我開心地吃臺鐵懷舊排骨便當,俊頴吃他準備好的午餐,削妥的蘋果和番石榴(和天文真像),又像回到一起整理讀者資料時……
  老實說,這我也才認真讀俊頴的作品,盡管早之前俊頴已在八九十年代出過小說集,雖那都只是他默默沒停過寫量的四五分之一吧。但我早早察覺俊頴小說的困難,一言蔽之,他太像天文了(不止一回,我聽人夸俊頴,最終總綴一句:就可惜太像朱天文!),是啊寫作的花園里盡管歡迎百花齊放,但很殘酷的那一科那一種的花大家都只注目開得最早最美的,是這緣故,俊頴明明質(zhì)量皆穩(wěn)定的寫作一直不夠被注目?私下,我知道勤于閱讀(事實上我認識的儕輩沒幾人比他讀得多讀得廣)的俊頴,天文應只是他喜歡的眾作家之一,不致讓他立志仿習或遭魔咒磁吸,一切我以為他與天文太像了,他們同為處女座(以前三三如人民公社的大通鋪一角,特留了一份干凈整潔的寢具鋪位“A型窩”,專供俊頴和我表弟過夜用),同樣潔癖(他們筆下的城市可真丑怪哇),同樣專業(yè)寫作不謀生(俊頴已離職場十年,敢這樣清簡過日子的我知道的就天文唐諾和舞鶴),同樣酗諸多亞知識領域,同樣與現(xiàn)實的距離溫度一般(角度和位置都是“云端看廝殺”),他們甚至不約而同慣用Signo0.38的中性原子筆寫字呢……
  是故他和天文筆下的城市/當代,很難不被拿來并比,天文先寫先贏,這是俊頴魔咒一樣的困境。
  所以一直要到《善女人》及此新作中的“斗鎮(zhèn)”部分的出現(xiàn),我方覺得俊頴總算開了他獨有的、觀者不得不注目的奇花。我真喜歡看俊頴寫童年、童年之地、童年之地的人事前身,那是他的馬康多(俊頴還真十歲之前是與祖父母在鄉(xiāng)下大厝度過的),他中文系的訓練,閩南方言得以在非此族裔(如我)讀來真是美麗生動享受(當然,舞鶴更早已作了非常贊的展示),“鄉(xiāng)土”題材,再也不是受意識形態(tài)捆綁的歌頌教條,也不是末代子孫寫手缺乏感情心肝的獵奇(此中最佳的最多也只能做到順從文學腔的“仿佛在他鄉(xiāng)”)。
  他展現(xiàn)了一個好小說家對所生長之地最自然(愛憎情仇全不隱藏揀擇)因而最深刻的書寫,我妒羨極了,反復慢讀如同品嘗珍稀的吃食不舍得終須吃盡它,“這一日我多么愛這個世界,我忠誠的過完它,沒有二心!边@樣的經(jīng)驗,不多了。
  原來俊頴始終不放棄寫叫他不安甚至厭憎的城市/職場,是如引文的隱喻“我想象自己在兩者間走鋼索,我譯成自己的文字,這樣我就好像腳底長出吸盤,有所黏附有所依恃”。
  真是一名有勇氣負責任的小說家,寫其所愛,也要能寫所不愛,寫其所長,亦不避其所短。
  他是如此忠誠的過完它,沒有二心。
  霧月十八
  
  
  
  毛斷阿姑是佇彼一場大霧中見到秀才郎老父。
  凄冷的雺霧,若一鼎清糜清糜:清粥。,伊聽見百年前的烏色東螺溪雖然溪面罩霧,夾帶的大量沙石佮佮:與、和。水流陷眠陷眠:做夢。彼般佇咬喙齒根,水聲生猛,偶有大石沉落溪底,彈出悶雷一響。
  毛斷阿姑頭頕頕頕:點頭。,心內(nèi)叫一聲負手背向伊站佇渡船頭的老父。
  數(shù)十年后,老父撿骨,重見天日,天無忌地無忌土公欲挖墓,大厝兒孫一大陣佇墓頭迎接,片云大心肝欲遮日頭,掠過頭頂一點清涼,才掘出的墓土烏澹,略略有清芳,毛斷阿姑心內(nèi)講,老父久見喔,汝真正是倒佇茲。年年清明來墓埔,透早扁擔扛竹籃,帶柴刀鐮刀,落雨過的草路叵行,一厝人丁若一行蚼蟻,伊綴著行得搖搖擺擺的嫛也王華南《古意盎然話臺語》一書注釋,“阿嫛”一詞系臺灣中部大家族對母親之尊稱。亦有以“嫛也”稱呼,發(fā)音似“一啊”。(母親)。
  土公也(撿骨師)是農(nóng)場老長工,血肉消散的老父倒在草席上,鬃鈱鬃鈱:鬃刷。清洗了后的骨色紅芽,土公也以銀朱筆蘸紅粉水全副逐一點遍,翻新點紅。六兄念出,筋絡通暢,兒孫全紅。楊柳枝串起老父一節(jié)一節(jié)的龍骨,總共廿四目。再以紅絲線綁骨頭,正倒手骨、腳骨、腓骨各綁一束,總共六束。再來裝金,照順序,龍骨,下八卦,頂八卦,最后放頭骨。黑傘遮日,土公也正手持銀朱筆,開光點眼,朗聲唱念:“孔子賜我銀朱筆,點天天清,日月光明,點左眼清,點右眼清,點人人長生!贝筘葍簩O齊聲應,“有喔!崩细割^骨放入金甕,“頭殼落金斗,保庇兒孫代代千萬口!比缓簏c甕,點魂,引魂,謝土;燒壽金,旋點金斗甕四周,嘩:“好命仙魂,看好時好日,叫師傅來動土洗骨,頂八卦左右卅六,下八卦左右廿四,師傅頂八卦撿齊未?請山神幫忙來撿。下八卦師傅撿齊未?仙魂自己愛撿齊!
  墓碑扛破,墓穴空戶,老父金斗甕內(nèi)綴著大厝兒孫一大陣離開,青草發(fā)到半人高的墓埔一大片望到天邊空蕩蕩,今日在世的活人捧著死很久很久的老父,日頭下若一陣風吹過草叢。
  毛斷阿姑是遺腹子,六兄講老父少年時,佇渡船頭幫一位青盲一目的老漢付了船資十六文,老漢握著老父的手,“紅花雙蕊欲開時,千萬得注意。”老父染虎列拉過身三個月后,嫛也生下一對雙生,毛斷阿姑先出世,產(chǎn)婆說還有,卻是一具目珠微張若花苞,頭毛黑黮黮的死胎。二兄三兄還是取名玉姝。
  嫛也堅持將玉姝燒水洗凈,身軀若象牙雕成,亦若百子圖粉面桃腮的幼嬰,抱著相了一暝。日后嫛也講,老父彼暝有來,晃頭笑伊憨,接過玉姝,講汝我各育一個,紅嬰佇老父手彎內(nèi)笑了。
  老父相片掛佇大廳,戴花翎官帽穿補服,狹長臉,瘦,留兩撇嘴須。相片前紅木高幾常年放一盆素心蘭,六兄講,老父在生最愛素心蘭。老父過身,換伊出生,逐日看著老父相片,亦無感覺老父不存在。
  老父死佇天欲光的時;彼早,無聽見一只雞公啼。卅幾年后,中秋過了還是熱得使人瘏痧,毛斷阿姑開始早晚發(fā)燒,全身酸疼,一日比一日昏沉,困得面色潮紅。請西醫(yī)來出診,講是瘧疾,寒熱癥,服了金雞納霜,照;枥。先生是老父結拜的后生,病院的七個護士都傳染得了。請來的漢醫(yī)嘖一聲,“干是天狗熱?”
  六兄帶頭,六嫂、四嫂、五嫂、七嫂一隊同姒也(妯娌)、咸菜姆、寶珠,曝干的艾草放石臼內(nèi)搗,竹篩搖,取得灰白棉絮,加雄黃一起熏燒。眾人捧著鉛桶大厝內(nèi)熏,逐個房墹煙蓬蓬。
  大廳的紅毛鐘當當當,彼一丸鐘擺黃黅黅,又沉又實扛著時間的銅墻鐵壁。
  彼年的中秋四腳扶桑人已經(jīng)走了了,特別凄慘,三兄半年前走去扶桑國首都偎靠二兄,四兄八兄各佇上海廈門,大兄后生予唐山也捉去坐監(jiān)。媽祖宮的金爐燒勿會旺,大街絡絡長,拜月的供桌零零落落,八嫂猶原送來土豆油糕餅。囝也應時拍撲念歌:“月娘月光光,阿公掘菜園,菜園掘松松,阿公欲種蔥,種蔥毋發(fā)芽;阿公欲種茶,種茶毋開花;阿公種菜瓜,菜瓜毋結子,阿公氣欲死!甭犉饋砥鄾觥<t光滿面的馬神父來訪,烏長袍若裙,帶一袋曝潐的曼陀羅花,讀圣經(jīng)予四兄六兄聽,“彼時沒有王,各人任意而行!
  咸菜姆佇灶腳,斜一目,手持菜刀佇水甕邊鏘鏘乖乖磨著,問六兄,“姑丈還是無消息?”
  毛斷阿姑佇眠床上齅著艾草味,錯覺時間倒退轉(zhuǎn)去到五日節(jié)。伊看著才大伊六歲的大舅屘子嘉興自農(nóng)場來,曝得黑金釉亮,都是臭汗酸及日頭味。伊文文笑著。上午時,伊因為整晚燒熱酸疼而蒼白無氣力,到了下晝欲晚又是燒得面脝脝脝:膨大貌。。毋困的暗暝,善翁也(壁虎)嘎嘎叫得響亮,厝后的竹叢沙沙搖晃。終于聽見厝檐頂?shù)娜给B叫,大街賣醬菜搖鈴鐺,玻璃窗透青光,伊予爀燒折磨得內(nèi)衫褲澹漉漉,失了神志,看見雙生小妹玉姝佇蚊罩外,伸手進來握伊的手。小妹的手若一塊寒玉,握著就爽快。兩人對相,若照鏡,目珠仁圓瞵瞵,但是玉姝比伊越蹳越蹳:活潑。,想欲講予毛斷阿姑聽伊三十年來的游歷。
  六嫂、寶珠輪流捧飯菜飼伊,“小漢姑汝是去游地府還是和唐明皇去游月宮?”
  新歷十月上旬,舊歷二五,寒露;十一,霜降。古冊讀甚深的四兄是如此吟讀:“九月中,氣肅而凝,露結為霜矣。此時,寒氣肅凜。蟲皆垂頭而不食矣。”四兄斯文地搖頭晃腦,“風大而烈者為颶,又甚為臺。颶常驟發(fā),臺則有漸。颶或瞬發(fā)倏止,臺則常連日夜或數(shù)日而止。大約正二三四月發(fā)者為颶,五六七八月者為臺。九月則北風初烈,或者連月,俗稱九降風,間或有臺,則驟至如春颶,船在洋中遇颶猶可為,遇臺不可當矣。”
  四兄愛坐的藤椅,佇廳前菜瓜藤架下放了一暝到透早,予露水凍得澹澹。
  百草結霜的時日其實非常少。
  四兄六兄每日輪流來伊眠床邊探望,六兄搖伊叫伊仙也有聽到無?六兄一次夢著嫛也,驚惶以為伊無救了,嗚嗚哭了。
  久長的困夢中,大厝若大海底的水晶宮。一只白色大海龜背著伊,終于浮出海面,望見極遙遠有一個人影,伊食了一嘴海涌。
  毛斷阿姑醒起,大厝無人息,大廳的紅毛鐘毋動了,大灶的爐灰亦冷了。
  伊落眠床,魂魄茫茫渺渺,喙內(nèi)是糜的發(fā)酵味,其實伊正大口大口吞食著大霧,一百年來斗鎮(zhèn)罕見的大霧。
  雙腳若有一萬只蚼蟻佇嚙,好佳哉證明伊還未死,毋是鬼。憑氣味,摸索到六兄的蘭房柵欄,內(nèi)埕土下鋪細石與石板。前廳,伊看見諸甫(男性)祖、諸姆(女性)祖兩尊坐佇烏木太師椅上,兩堆巨大的蟻巢,笑伊已經(jīng)嫁人了是外家鬼神了,大面神轉(zhuǎn)來后頭厝做阿姑。伊羞愧,一賭氣舉起大門后的橫杠,咿啞打開門,跨過戶墱,整個斗鎮(zhèn)的雺霧若大水涌入。
  將近一百五十年前,聽講林厝太祖自鹿也港夜溯東螺溪到渡船頭,抵達時罩大霧;大兄四兄講是年底,六兄堅持伊聽到的版本是二三月。無人解釋為啥粅為啥粅:為什么;|,音wù。太祖一個羅漢腳會行水路到斗鎮(zhèn),但是家族的共同記憶,高強大漢、酒量踴海的太祖可是做土匪頭的料。傳說伊佇渡船頭對岸的東羅社與熟番結拜為副遯副遯:結拜兄弟。,佇鹿場做長工,為屯丁代耕埔地。所以太祖真有可能短暫予面肉白、大耳洞的番婆招過做翁婿。四兄講,大兄曾經(jīng)見過老父保存的一領鹿皮衫及一支海螺。八兄弟囝也時有兩句老父教的番話當作暗語耍笑,“夫甲嗎溜文蘭”,捕鹿;“密林嗎流耶豪偉含”,來去釀酒過年。八兄弟以為是老父講笑詼。
  愛古物的四兄有一張反黃、有水漬的舊地契:“立開墾永耕字人東螺社番通事巴難宇士有祖父遺下荒埔一段址在七張犁莊南勢土名旱溝頭東至施家二分大圳西至王黃張家旱園北至雪施九荒埔南至曾頭家草地并橫車路四至界址明白為界今因離社太遠不能自墾爰是招得東螺街益美號布店內(nèi)黃泉官出首承墾時值壓地佛銀一十六大員正其銀即日收訖其荒埔隨即踏明界址付黃泉官掌管經(jīng)營墾辟成田成園栽種果子竹木任從其便同中議約三年后成業(yè)每年抽的番租銀六大員不得托詞保此荒埔巴難系承祖遺下物業(yè)與別社番親通事土目無干亦無交加來歷不明等情社。合立開墾永耕字一紙付執(zhí)為照行。即日同中親收墾契字內(nèi)壓地佛銀十六大員完足再照行”。
  天光柔和,一只雞公傲慢行過內(nèi)埕,四兄朗聲念:“壓地佛銀十六大員完足。我就送汝佛銀一大員!庇憛掚u公僬踃的樣,遂擷去一粒土豆。
  “所謂漢奸,意思是漢人奸巧。真正古意食虧的是番也!崩细缚偸悄碇祉毟锌
  林厝第一塊田園佇太祖于彼個大霧之日落渡船頭后差不多二十冬得到。結為副遯的番人兄弟,全番社溯東螺溪、阿拔泉溪搬遷深山林內(nèi)。禍福相倚,毋免歡喜過早,翌年東螺溪大水泛濫,田園流失,留下的都是烏色溪水帶來的石塊。
  六兄偷偷講過,還有一個惡質(zhì)的講法,太祖便是大海賊蔡某人派來做先鋒的爪牙,來同山賊交結,約束到時北中南三路盜賊并起齊發(fā)。但是官兵五千登陸鹿也港,一部分持火槍拉大炮駐扎枯水期的東螺溪溪底邊。匪賊晝伏晚出,佇溪底挖沙疊石為壕溝,欲趁著透北風火攻軍營。天生反骨的太祖,一早大霧中渡溪去密告,彼暝官兵一人丮(舉)一支菜油或鹿脂火把照亮溪底,大炮相準沙坑覓藏的匪賊,每發(fā)都中。天一光,整個溪底若肉砧。官兵既然勝利,太祖將功贖罪因此得以用假名林大鼻定居斗鎮(zhèn)。
  六嫂掩喙笑,解釋:“陳三五娘彼個丑生就是叫林大鼻。”
  可恨者東螺水,可愛者東螺水;四兄六兄全講這是老父的口頭禪。太祖彼時,斗鎮(zhèn)叫斗街,街中心媽祖宮左廂壁上嵌有石碑,碑文說明斗街建地買自番社,還是同孔子公最有緣的四兄會吟誦碑文:“乃定規(guī)模,經(jīng)營伊始。其北一段中建天后宮,南向;西北建土地祠,所以崇明祀,庇民人,禮至重也。兩旁俱有鋪舍,謂之北橫街。其中街與后街東西向,中設有二大巷;其南亦有橫街縱橫二里,街巷俱有井字形。其外則有竹圍、溝渠、柵門,以備盜賊。蓋取諸井養(yǎng)之義也,又取諸市井之名也,又取諸方里而井守望相助百姓、親睦之意也!薄捌鋿|、西、南有大溪回護,北有小澗合流,此又天地自然之形勝也。地雖彈丸,而規(guī)模宏遠矣!
  四兄不以為然,何來的北斗魁前六星之象?穿鑿附會。斗街名字就是自番語轉(zhuǎn)音而來。
  成也東螺溪,敗也東螺溪。大兄二兄三兄四兄小漢時,舊歷八月下晝,沿溪做水醮拜溪王水府,四個兄弟佮隨老父踏察過太祖最初的腳蹤。被香火及米酒昏迷的日頭,嗩吶、引磬、云鑼、鐃鈸融合的凄曠亮烈圣樂,溪岸上,豎著直又青的燈篙,從龍邊至虎邊是飄著幡帶的綠色龍神燈、紅色七星元辰燈、黃色天燈、白色孤魂燈、黑色水神燈。竹棚內(nèi),神桌上端坐著金銀黃靛紅各色鮮怒紙扎的六甲將軍、六丁將軍、神虎將軍、大士爺、山神、土地公、五方童子,騎著神獸的馬趙溫康四元帥,溫燒的光影內(nèi)可比佇戲臺上入定,昂著兩道目眉,錦繡戲袍熱風內(nèi)細細顫。神桌前一長條鋪血紅巾子的看牲桌,一碟一碟的果雕與蔬菜雕,醮壇前有豬公剖腹展開披著五彩繡幃咬著染紅饅桃。
  老父毋準四兄弟行前偎近,溪水熱得咕漉漉。一寸寸偏西的日頭若鎏金,道士踏罡步搖法鐘,叮鈴叮鈴。
  日頭落山了后,溪風吹來,守著溪岸的燈篙如同獅頭天將,嘎嘎響,精神飽足,欲及溪水中的鬼魂開講一暝:金紙的火星一團一團若一尾龍蛇燈篙之間游走吐氣,將烏暗暝燒成一領龍袍刺繡。溪風滅了日時的燒熱,眾神退位,溪水猶原摻著云鑼及嗩吶的回響,鬼聲啾啾,吵到天光。
  離太祖登上渡船頭一百年了,東螺溪佮三條圳溪之間,增添為四條水道,每一條都有渡津,然而大竹筏小商船載滿貨物航向出?诨蚴菑某龊?诤絹淼氖r早就不再。
  東螺溪源自水脈分支闊且穧(多)的濁水溪,而東螺溪發(fā)自海島正中央若一條龍骨的內(nèi)山,溪水若骨髓夾帶大量泥沙、碎礪甚至大石,日夜奔吼,翻攪,終于沉淀淤積。烏肥東螺水臨幸孕育了斗街,禍害了斗街,也繁華了斗街,陳某人有詩為證:“地勢青龍轉(zhuǎn),溪流黑水通”。有朝一日,必然亦會沒落了斗街。
  四兄遺傳著老父愛講古的天分,這是老父講過的,自漢人唐山渡海來,統(tǒng)計東螺溪流域至少做大水泛濫十次,以致樊梨花移山倒海彼樣的河道大變遷有三次。大水沿岸挽下木石房舍,挪移陸地沙洲,沖出新的溪河。
  始終存在的是東螺溪,只是漸漸喑喑無聲老去。因此勢必有這樣的傳說,變換水道若幻術的東螺溪是一身三頭的黑蛟龍,而環(huán)抱斗街的水道則是兩條小蛟龍,一濁一清,一公一母,予深山滾落來的神石壓著,三不五時欲翻身脫逃。有好畫虎卵(夸張?zhí)摌?的就講斗街是一粒龍珠,是雙龍搶珠格的風水。
  最后一次做大水,四兄出世彼年,落雨之前,反常的燠熱,渡船頭傳來溪對岸下邊看見天頂發(fā)紅,一道紅劍光自內(nèi)山躥出射向海口。下晡長工熱得舀古井水淋頭頂。大雨連續(xù)落三暝日,消息才傳來內(nèi)山的水潭潰決,洪峰若走山,東螺溪已經(jīng)噼啪雷響,一鞭一鞭打佇厝檐,天地欲合起彼般。溪水溢灌斗街,不過一個時辰,水淹到腰,沖走廿四墹大厝。水勢只有到了媽祖廟口時自然收勢若跪拜。陳秀才厝內(nèi)長工街上打鑼,趕緊到媽祖宮避難,秀才數(shù)日前夢見手丮(舉)三炷香跪佇宮前黃泥水內(nèi);璋祻R廊天井內(nèi),驚惶講著崩溪了,自內(nèi)山一路往?诒廊。
  隔日大水去,日頭赤炎炎,烏青溪水瀝瀝嚕嚕若講著夢話。老父見識到了何謂崩溪,渡船頭找毋著了,昨日的溪岸若年節(jié)切菜頭粿陷空,溪面變闊,竟然若海面,一時看毋到對岸。暝夢中的溪水轉(zhuǎn)圓圈成漩渦。隱隱上游還有土石崩落滑入溪中的悶雷響,漂流的一叢一叢刺竹嘎嘎嘎絞結著。更過一暝,遍溪岸浮出水流尸,包括雞鴨彘狗禽牲,曝得熟爛。尸體腐臭附身活人的黑衫褲,暗暝了后,大街無人影,無油燈的火光,只有堆到腳肘的泥沙水洼白霧白霧的反光。第一只活狗開始嚎狗螺,一只接一只接續(xù)傳開合嚎,意思是欲喚起沉佇溪底的冤魂。
  蛟龍離開斗街了,東螺溪的主流往南走,斗街如果是龍珠也不再是龍珠了。正是彼四句戲文:“打開玉籠飛彩鳳,扭斷金鎖走蛟龍,鯉魚脫出金鉤釣,搖頭擺尾再不來!
  不再來。
  老父曾經(jīng)佮大伯父坐帆船到鹿也港請一位漢文老師洪先生。船順流而下,運貨亦運人,先到番也挖,再到王宮,繼續(xù)行海溝往鹿也港。溪水溫柔時若一場美夢。
  大水后老父伙同斗街及上下游村莊頭人、四腳也大人收埋水流尸,清運大街土沙,唯恐瘟疫爆發(fā)。老父自渡船頭、媽祖宮得知東螺溪改道,決心再坐船往出?诤叫幸淮。大大改變的毋只是東螺溪溪道,早佇四年前,唐山皇帝佮扶桑國打契約,烏水溝這邊交予扶桑人接管。年初,軍用輕便鐵道佇斗街西北鋪設,老父第一時間趕去看,看了大失所望,完全不同于傳說噴火噌煙的烏鐵殼怪獸,一部臺車兩人手力押送,若是坡路增加為三人,等于是陸上行舟。斗站臺車大約有一百臺,到縣城十五里,往南可以到嘉義、府城、打狗。運費一只牛剝兩層皮,分路線修繕費佮押送人工費,到打狗總共四大圓十八錢。
  四年前,割讓予扶桑國的消息確定,老父、大兄及陳秀才、武秀才、丙丁仙、元音仙、傅阿舍、大目仙諸人聚佇楊舉人大厝一下晡對相,若一巢蚼蟻交頭接耳,到欲晚時,厝頂青光。大勢已定,只能如此,過去一百年,東螺溪源頭大水改道數(shù)次,這次換做異族人,毋確定的是扶桑人是否橫逆過大水。
  老父轉(zhuǎn)身,雺霧中目珠仁堅定的溫暖光彩。啊,老父。溪面送來的風清冷甘甜。佇彼瞬間,毛斷阿姑明了,老父不曾離開過,彼些暗暝,掛著一串玉蘭花的虻罩外窸窣的影,齅著樟腦的寒芳,嫛也翻身,綠豆殼枕頭沙沙沙,揪一下金耳鉤,夢中講話,咿咿喔喔,有問有答,有時咯咯佇喉管內(nèi)笑。夢中的言語,讓伊迷戀。更有彼些欲晚未點電火時,大廳太師椅或者六兄的蘭花花房仿佛有個人影恬恬。伊終于了解,常予四兄笑佮孔子公無緣的伊有時會思念老父留下的古冊,忍不住提挈摩挲,原來是幻影彼般的老父佇嬉弄。
  藏佇老父背后有幼秀的聲音唱了兩句戲文:“關津渡口人盤問,妹子如何搭渡口?”
  是玉姝,捏著手巾掩喙笑。雙生姊妹肩并肩,岸上人與溪中影。伊看清楚了,玉姝頭額上倒手邊一片暗紅胎記,古輿圖一塊破碎的海國,伊自己肩胛頭也接續(xù)了一部分,所以,當初兩人佇嫛也腹肚內(nèi),玉姝的頭額是磕佇伊肩胛頭?伊更近一步確定,雙生姊妹從無分離過,相對于老父過予伊的思鄉(xiāng)感應,玉姝感染伊的是早夭的哀怨。月事來洗時,伊有鼻管癢的癥頭,四兄教伊哺煙噌煙來止癢。浮著淡薄茉莉花芳的晚頭,躲佇房墹內(nèi)哺煙,平靜中有著泫然的沖動,毛霧窗玻璃的人影疊著厝檐,季風來自遙遠的外面世界。
  老父一生懸念著大海,夢想有朝一日反溯太祖的渡海之旅。早太祖一百年渡海來一探究竟的郁某人有詩作:“東望扶桑好問津,珠宮璇室俯為鄰。波濤靜息魚龍夜,參斗橫陳海宇春。似向遙天飄一葉,還從明鏡渡纖塵。閑吟抱膝檣烏下,薄露泠然已濕茵!崩细敢簧南蛲,冊上寫烏水洋的變化,南風柔而浪軟,北風剛而浪勁。
  四兄認為不及這段古文:“自鹿港出洋,水色皆白;間有赤涂色水者,則溪流所注也;仡櫯_山,羅列如畫,蒼翠在目;已而漸遠,水色青藍;遠山一角,猶隱約波間。旋見青變?yōu)楹,則小洋之黑水溝也。過溝,水色稍淡,未幾深黑如墨,橫流迅駛,即大洋之黑水溝也。險急既過,依然清水,轉(zhuǎn)瞬而泉郡之山影在水面,若一抹痕。俄而水漸碧色,碧轉(zhuǎn)為白,則泉之大隊山在目前矣!
  林厝祖先來自泉州。老父佇船頭,一只水鳥從容掠過水面,若照鏡。
  竹船食水淺淺,平穩(wěn)離溪岸五六尺,破霧前行。篙船的諸甫,戴草笠穿棕蓑,玉姝附耳講:“咸菜姆的老父!北舜巫龃笏老е鸲樊Y被沖到下莊。老父帶著彼時十幾歲的咸菜姆沿溪找了兩暝日,找到認出伊雙手還是抱著金斗甕。
  漸漸聽得溪底還是偶爾沙沙響,黑蛟龍的腹肚猶原搖頭擺尾貼著溪底還未離開?
  老父綴著阿祖,見識過東螺溪的興旺,人及貨物從內(nèi)山去出?,從?谏钊雰(nèi)山,加上南北兩邊佇東螺溪渡口相會,竹材,布料,鹽,食油,豬肉,海產(chǎn),豆豉,荖葉。佇渡船頭丮頭即見媽祖宮,晚時點心攤燈火光燁燁。斗街因此學鹿也港,大街砌遮棚,地鋪紅磚,襲用其名號不見天街。最興旺時,大街亦有五行八郊十三個組織儼然的郊行鋪會,泉郊金盛順,水郊金安瀾,郊金興順,油郊金隆順,糖郊金崇興,布郊金慶昌,染郊金合順,米郊金豐隆,茶鋪金廣源,藥鋪金元昌,料館金萬利,香鋪金長和,糕餅鋪金和興,繁華若夏天的滿天星斗。
  水泄瀾糊的渡船頭,透南風還是刮北風,各種腔口呼嘩。老父愛看山內(nèi)來的放竹也。東螺溪頭盛產(chǎn)麻竹,青碧竹材用麻索扎成竹排,每張竹排前后一位放竹也,手握一支丈長竹篙,雙人配合佇湍急溪水點撥撐篙操控,一路放流,泅過漩渦及暗流,閃過大石;內(nèi)山大雨,溪浪可以托起竹排半天高若騰云。放竹也得熟記沿溪水文特性與險關,祝禱每年夏秋大雨大水毋改變水道,一般是父傳子,若欲學出師,起碼兩三冬。東螺溪兇猛,夾裹大石泛流,一說是蛟龍換喙齒,換下的龍牙羼有金沙銀沙,月光暝溪水內(nèi)放光明。拾得龍牙石,裁為硯,青色,直潤而栗,寫文章得神助筆走龍蛇。
  放竹也騎溪破浪到斗街渡船頭,溪面平靜,兩人將竹排篙到再下游一寡,靠岸,解開竹排,牛車運往南北,或再行水路去鹿也港。
  放竹也雖然戴草笠,面肉黑金,手臂粗若竹頭。竹排毋是帆船,平坦貼溪水,人若溪水上兩只白翎鷥。小漢囝時的老父赤腳佇溪灘,打水漂來打招呼,靈機一動亂嘩:“夫甲嗎溜文蘭,密林嗎流耶豪偉含。”放竹也咻的厚重山內(nèi)腔回應。
  兩岸邊有竹叢,大白鵝佇竹蔭內(nèi)游著。竹排拆散,竹篙碰竹篙,清空的豁啦啦。用火烤,竹青出油。
  “俟河之清,人壽幾何?”四兄時常這般念。東螺溪若變清,必有大事。老父出生彼年,東螺溪清了數(shù)日。宮口打鑼通知。同年,果然紅英兄弟戴某人造翻,攻下縣城,響應唐山太平軍,自封東王。唐山官兵自然稱之為反賊匪黨。東王軍數(shù)次渡過東螺溪而無攻打斗街,傳說之一,戴東王是媽祖信徒,因此毋敢輕慢媽祖宮。傳說之二,東王一位心腹與陳厝后生是結拜兄弟。老父強調(diào),戴東王確實佇斗街北邊草寮藏了幾暝。
  戴東王之前有鴨母王,有順天盟主之亂,有大海賊蔡牽,之后有規(guī)模較小的施某人反抗賦稅,有鐵國旗鐵虎軍反抗扶桑國。
  伊們才是真正的蛟龍。老父雖然敬佩鐵虎軍,最愛的是漳州人大海賊蔡牽,神出鬼沒于東南沿海,佮清朝水師斗,三番兩次進攻滬尾、鹿耳門;妻子巧又嫷嫷:美好的樣子。,人稱蔡牽媽,開炮神準。老父講蔡牽故事予四兄六兄七兄八兄聽,大伯父念:“教壞囝也大小!笔尻裕鹿馇迩逋高^菜瓜藤架,父子遙想起外海某處藏有金銀財寶,佇海底閃爍。
  夢中的東螺溪清澈無比,潔凈可飲,老父終生夢想熱天時航向出?冢樐巷L,歷時九更差不多等于十八點鐘久渡過“六死三留一回頭”的烏水溝到泉州。伊當然知悉,鹿也港佇伊出世之前已經(jīng)嚴重淤塞,大船只能停佇外海,靠小船接駁。
  溪面噗通一聲,一尾鮕鮘一跳,雺霧似乎也被這聲響啄破。溪岸又稠又糊,然而船只還是青瞑彼般摸墻扶壁緩慢前行,老父寂然不語,負手看著岸邊樹叢,檳榔,鹿也樹——若毋是熱天哪會結朱紅色果子?刺桐——還是二三月?不然哪會滿樹頭若蝴蝶的紅花;苦苓——真正是春天吧?一樹若雨蒙的紫白花;野根蕉,大樟樹樹身附生山蘇花。
  夢幻的時刻,豈能無鳥啼,有烏秋,有雉雞清亮的啼叫,有角頭鸮刺耳若像車輪的嘰嘰嘎嘎。
  毛斷阿姑突然意識到,老父一世人用舊歷過日。寒天的東螺溪,溫柔赑屃(內(nèi)向羞怯);海口來的船少了,因為溪水淺了,逆流如同爬崎,費力費時,不如行旱路。此時溪水銀漾,映照滿天星斗,老父決定伊的后生就以北斗七星的排序取名。而東螺溪流域的溪流之間,有大片被沖刷的溪灘溪埔,佇日短夜長的旱季,被日頭與海風風干成為一片毋是鹽磧的肥沃烏土。
  溪流轉(zhuǎn)彎,溪道變窄,岸邊野草叢。扶桑國軍隊來到斗街是六月,同年十月,有大官進駐許秀才大厝,四周遍插扶桑旗,腰帶束得十分精神的護衛(wèi)隊箍三層,步槍刺刀白凜凜。斗街人擔肥戴草笠,牽牛荷鋤頭,遠遠繞著大厝若過節(jié)看戲臺頂?shù)奈渖恳蝗沼杏私。許厝長工出來誶,七月半鴨也毋知死活。
  神秘的扶桑大官,只接見了楊舉人后生、陳秀才、元音仙三人,大官仁丹喙須,掛目鏡,比一般四腳軍高強大漢,軍服胸前掛滿錦繡徽章,東螺溪流域所有渡口了解透徹!翱雌鹗亲x冊人,通漢文!睏钆e人后生送上一幅畫,留白處小楷抄提了《桃花源記》全文,大官回敬一幅字,草書狂掃,墨色濃厚,“德不孤必有鄰”。
  八個月后,傳說中神出鬼沒的鐵虎軍五百人以火繩槍、大刀襲擊駐扎東門的守衛(wèi)軍,頭一日井水投瀉藥,半暝攻打。斗街事前無一人知情,火光佇街尾一燁一燁。死傷的扶桑軍擲入井底。
  如同彼次做大水,陳秀才再次召集佇媽祖宮跪拜,雞公啼叫喔喔喔,爻桮請示是毋是加入鐵虎軍,媽祖笑笑不答。來的人比上次穧,丹池滿滿,再請示,還是以不變應萬變?媽祖仍是笑笑。一人佇陳秀才身后細聲,怎毋問扶桑人到底好人歹人?又連三桮都是笑桮。天光清清,兩側護龍與天井跪著滿滿的人,辮子纏頭,擠勿入來的溢到宮前,宮口廟埕的食攤一律收了。斗街傳言又一件,大街媽祖宮由于當初時先人籌建是佇東螺溪一次嚴重的大水后,倉促之間,建材銀兩無夠,因此只建得前殿,后殿闕如,從此冥冥之中定下了斗街的氣數(shù),好不過三代。
  殿內(nèi)一列牌匾,“海疆靖鎮(zhèn)”,“后德同天”,“瀛海慈航”,“威靈赫濯”,軟身黑面媽祖兩旁配祀的有水仙王、觀音媽、注生娘娘、五谷王、西秦王爺,千里眼、順風耳。諸神默默,眾人躊躇,決定換人再問,紅漆剝落半月形的桮佇石板上無噠翻滾,街尾隱隱傳來相戰(zhàn)聲。
  雖然斗街人明白為何而戰(zhàn),但是毋參戰(zhàn)為上策?咔噠,無桮。
  鐵國軍戰(zhàn)輸還戰(zhàn)贏?咔噠,無桮。
  扶桑國皇帝是毋是比唐山皇帝好?咔噠,又是無桮。
  兩個月前,扶桑軍攻入斗六街,屠殺將近五千戶人家,趕盡殺絕,圣母知么?咔噠,這次非常響亮,又是無桮。
  當然悉,問這是存心欲予媽祖婆生氣。一同跪的陳秀才、元音仙越頭眕眾人,傳話毋好烏白問。
  斗街人其實并毋驚惶。古早古早,粵人趕走番人,漳人及泉人再連手趕走粵人及土匪,再來,漳人及泉人沿東螺溪流域為著爭墾地,為面子,為偷彘,為清明買菜,相斗相刣、放火,心甘情愿了,泉人得五十三莊包括斗街,漳人渡溪而去,得七十二莊。過去兩百外年,東螺溪不定時發(fā)大水甚至改變水道教訓了斗街人,一如叛黨來,叛黨去,匪賊來,匪賊去,所以,扶桑人來,將來扶桑人走,也是必然。
  夏秋溢洪,內(nèi)山響雷,電光睒睒,烏濁溪浪砳砳砳砳砳:石頭撞擊聲。,竹筏揪上岸,斗街人只有等待,學會了等待。雷電之后等大水,大水之后等沙石、漂流柴,等東北風帶來平安的旱季,等溪水讓出埔地,等埔地長出土豆及胡麻,等媽祖婆下指示。
  佇楊舉人大厝,老父讀著渡船頭傳來的丘先生詩作:“宰相有權能割地,孤臣無力可回天。扁舟去作鴟夷子,回首河山意黯然!痹粝杉t了目眶,吟著:“卷土重來未可知,江山亦要偉人持。成名豎子知多少,海上誰來建義旗?”許秀才接續(xù):“英雄退步即神仙,火氣消暑道德篇。”頓了一頓,“之兩句反話意思真深!
  傅阿舍講:“答案就是隨后之兩句,我不神仙聊劍快,仇頭斬盡再升天!
  輪到老父爻桮,消息來報,扶桑軍大敗,守衛(wèi)軍隊長死,欲撤軍轉(zhuǎn)回縣城;老父手放開,石板上一正一反,圣桮。眾人嘩地甚至雙手拍撲笑了。
  斗街死了第一個扶桑人。圣母不曾透露的是,六年后扶桑軍提議休兵和解,舉辦了盛大的和解式,溪邊白旗飄動。是日斗街戒備,休市,眾人毋準外出上街。肅殺詭異的氣氛中,隱隱聽到似乎鞭炮聲。因此,老父歷歷指出,野草叢徘徊毋去投胎轉(zhuǎn)世的鬼魂,番鬼,粵鬼,漳鬼,泉鬼,四腳鬼,放竹也鬼,鹿鬼,禽牲鬼。沿溪遵守死狗放水流的習俗,死亡使得一切平等。
  迷離霧中,船只原地打轉(zhuǎn)。當溪水不再因為內(nèi)山?jīng)_刷來的泥沙大石而涒沸涒沸:水燒至沸騰。,水色轉(zhuǎn)為碧綠,老父不免心灰意冷。
  玉姝偷偷講予毛斷阿姑聽,彼年伊陪伴老父行遠路到縣城檔案庫房內(nèi),意圖解秘滿足終生的好奇,排解無聊的時日。老父予蠹魚爬上喙須,土粉黏了一身,錯過了酺渡酺渡:在渡船上歡聚飲酒。的人鬼同歡佮澎湃勝腠的牲禮供品,枵枵:餓。得手憏喙憏(發(fā)抖),懊惱結果是佇冊本內(nèi)迷途。足大本若草席的輿圖,予時間煎熬得破破爛爛,五十萬分之一比例的番地圖,出自總督府民政部番務本署,印刷、發(fā)行日期佮印刷所寫得明明白白,老父趴著寐寐地困,綴著航海線神游東邊外島的紅頭嶼,向北扶桑國,向西唐山。老父認真讀明白的是大海賊蔡牽的一生,若樹蟬蛻殼,擺脫了自小對蔡某人的崇拜,而平視大海賊畢竟是一條好漢。老父唯一得到的是不禁懷疑自己是毋是有番人的血統(tǒng),懷疑伶俐機巧海賊底的太祖干真正是姓林的泉人?
  越頭轉(zhuǎn)去渡船頭吧。老父交代船夫。
  嫛也欽佩老父巧,:善于。讀冊,晴耕雨讀是老父的理想,伊當然知曉死了后十年,扶桑人四腳也總督用新時代新方法整治羅水溪大片流域包括東螺溪,興建護岸堤防,每戶出丁一人,分配負責三尺長,自備鋤頭畚箕扁擔挖土挑土,三年完工,東螺溪自此成為渠道,圳溝遍布水蜘蛛。渡船頭遂廢棄,堤岸兩邊建橋,做大水的記憶終止。所以講,這到底算毋算是扶桑人的貢獻?
  玉姝問:“這比汝當年坐的大船如何?可愛いこちゃん。”
  老父亦笑:“汝彼個浮浪曠浮浪曠:臺灣俗語,游手好閑之人。翁婿!
  玉姝不滿老父話講一半。老父只得解釋,毛斷阿姑的翁婿佮陳厝的人完全無同款,除了伊的彼一位伯公祖。
  古早時兩家的恩怨過節(jié)。太祖當初與陳厝先人結拜,然而到了阿祖,夸口林厝女眷出閣前外人休想一睹廬山真面目。彼時自命風流的陳家大少爺與阿祖相輸贏一定看得到。中秋前,陳家一頂轎扛到內(nèi)埕,含糊講是少奶奶來送禮,掀開轎簾出來的是陳家大少爺,笑咍咍將林厝女眷看遍。管家生氣,丮尿桶潑了陳少爺。此后,林厝女兒出嫁,陳少爺便請大鼓陣佇媽祖宮前擋路,一來延誤吉時,二來讓新娘佇轎內(nèi)悶出一身汗。
  玉姝手巾佇毛斷阿姑面前翊一下,講彼年伊只佮到雞籠港,毋敢行上鐵殼大船。
  “そうか!笔沁@樣呀。
  玉姝又手巾掩喙笑,吟了兩句戲文,百世修來同船渡,千世修來共枕眠。
  彼年三月初,毛斷阿姑才滿十七歲,佮六兄坐大和丸去扶桑國。兩人前一日就到雞籠港,等隔日下晡三點的船開。六兄講,大和丸,原本是露西亞國露西亞國:俄羅斯。的商船,兩國相戰(zhàn),露西亞戰(zhàn)敗,大船賠償予扶桑國。
  旅館窗門打開,看見港口,三月暗暝還是寒冷,海風有著新鮮的腥味,海天蒙蒙的青紫光晃著,毛斷阿姑與六兄睜大目珠看彼有著若石柱的兩管煙筒的鐵殼大船,好巨大可比龍宮吧,如何航過大海而勿會沉落?伊癡癡看著,若魂魄被攝去,大船可有整條大街長闊?裝得下斗街所有人家厝吧?啟程前幾日,四兄講古薛仁貴保主跨海去征東,唐太宗被風浪所驚駭,毋愿上船,薛仁貴拜求九天玄女,天書出現(xiàn)出瞞天過海之計,軍師徐茂功歡喜照做,用大樹做一座四四角角共四里的木城,推入海上,名叫避風寨,上面更有清風閣予唐太宗住;木城內(nèi)有樓房街道,鋪泥沙種花草,一萬兵丁假扮各行各業(yè)百姓,皇帝渾然不知是佇海上。
  所以,大船上到底是一個舊世界還是新世界?啟程前,厝內(nèi)同姒也欣羨毛斷阿姑,四嫂及六嫂笑,這次輪到小漢姑食咸水啰,林厝第一個食咸水的諸姆人。但是出門前一晚,六嫂來伊房墹,手巾包著二十員,是六嫂自做新婦也儉存的,予伊添做所費,幫忙照顧六兄,留意毋好食太咸,六兄胃毋好,若食糯米量得控制。六嫂講得面紅了。
  老父料想未到,伊死了后十年,斗街無人留辮子戴碗帽,陳林謝楊顏、許黃張王李十大厝競相送子弟去扶桑國,一如自己的老父及阿祖兩代走唐山。
  登船時,放送著交響曲《藍色多瑙河》,樂音回旋的浪拍得毛斷阿姑頭暈。碼頭上滿滿是送行的親人佇翊手拭目屎,手巾若一大陣的蛺也(蝶)。鳴笛啟航,笛音撕裂耳孔,噴出烏云熏入胸坎,一出外海,海涌轉(zhuǎn)強,一倒落榻榻米上便感覺大海自頭頂覆蓋。開始吐,連膽汁都吐出。醒來已經(jīng)昏困了兩暝,六兄撐著伊到甲板上透空氣,看夜景,海面轉(zhuǎn)為平靜,大船破水前進的聲響細微,海風竟然甘甜,是完全不同氣味的海。神圣的天非常威嚴,垂目耽耽注視著船上米粒一般的渡海人。
  昏沉中,聽見六兄及一位穿學生服的少年講話。六兄佮伊解釋,真正巧合,七星里陳厝的后生。少年點頭,叫伊:“密斯林!币镣蝗幻婕t得燒熱。少年的聲音讓伊忘記暈船的艱苦,講話極有條理。少年是兩年前綴大兄到扶桑國,一年前大兄醫(yī)科畢業(yè)轉(zhuǎn)去別位,伊預備學校補習了半年,考得商業(yè)學校,再年半可以卒業(yè),但是有心繼續(xù)讀外語學校。六兄探聽日常開銷,伊用自己為例一項一項說明,四疊半榻榻米房租六圓,每個月餐費二十圓,早頓一角,中晝、晚頓各一角五分,澡堂的錢湯每個月一圓五角。少年答應,明日上岸會協(xié)助六兄安頓。
  隔日,天未光,導航船帶領大船入港。岸上的山低矮,只是蒼蒼的一堆,但天云洋洋灑灑,千萬里闊,少年屢屢越頭向毛斷阿姑一笑,喙齒鹽白。
  彼個禮拜日,少年帶六兄與毛斷阿姑去看櫻花,“可愛いこちゃん!笨蓯鄣纳倥,少年佇兩人單獨相處時講的第一句話。異國的好天氣,櫻花吹雪,花瓣白色若結胨的豬油,粉紅色若少年的耳珠。彼是毛斷阿姑的青春夢,伊情愿及少年行入一年只有一回茫茫遮天蓋地的花雪內(nèi),入定其中。
  確實櫻花雪毛斷阿姑只看過一回,少年幫六兄及伊租厝,相隔兩條巷子,方便互相照應。六兄瞞著嫛也及四兄偷偷去裁縫學校上課,學得好歡喜,再將課堂的精要教予伊,兄妹燈下展開報紙鉸出的衫型若看著一個新世界,兩人志氣想欲找出新的路線,六兄頭一次勇敢講出心愿,希望有一日佮伊開裁縫店,一人一臺裁縫機。熱天的扶桑國首都,車聲人聲,機器的氣味,樓厝的陰影,日日澎湃將伊卷入,一切新,四兄總是笑伊佮孔子公無緣,但是去讀日語的路上,時時感覺一個時代的脈動愂愂愂愂:跳動劇烈。跳得真猛,高鞜鞋叩叩響。其實并不思念家鄉(xiāng)。少年住處魚鱗板屋,門前一欉櫻花瘦痡痡,石頭上有若云的青苔,少年讀冊予伊聽,“一切偉大的世界歷史事變和人物,可以說都出現(xiàn)兩次,第一次是作為悲劇出現(xiàn),第二次是作為笑劇出現(xiàn)!鄙倌甑拿嬗胁豢山獾纳袂,又念,“一個幽靈在歐洲游蕩!币翍,汝是欲講鬼故事?少年念詩予伊聽,歐羅巴的詩人,印度的詩人,唐山的詩人,伊無一首無一句記得。無要緊,少年寬慰伊,汝就親像一尾金魚泅過一片荷花池。金魚目珠凸凸呢,伊應。另日伊頭毛梳兩丸佇頭額兩邊,少年穿柴屐陪伊行回住處,看見房墹暗暗,悉六兄還未轉(zhuǎn)來,兩人繼續(xù)行,去一條小川邊。伊思念并且等待來年櫻花開,但是嫛也叫四兄寫批來催,年底伊及六兄坐大船先去唐山找五兄及八兄,少年送行到霜凍的海港,滿滿的人及貨物,海天盡頭堆云一層層,汽笛響,伊目屎滴落,少年佇港岸伊始終看得清清楚楚。
  老父面色微微一變。船只靜止毋動,雙生姊妹手牽手,紅花雙蕊欲開時,不知如何解說彼一份年少的心志,純真的思念。
  “孽緣。”老父晃頭吐大愾。
  一只白翎鷥幽幽飛過,似乎將雺霧銜去一層。
  溪邊竹叢若碧綠海涌。透南風的下晡,大厝后竹叢則是沙沙嘎嘎響,竹葉青森森,遂感覺秋沁。
  三人同時聽到紅毛鐘當當當,彈簧牽動金黃燦爛的鐘錘佇正點報時的洪亮響聲。斗街人講笑,斗街第一富,陳及謝?諧音,陳及誰?另一個諧音,陳阿舍。兩家相比,陳家略勝一籌。斗街第一座紅毛鐘,陳阿舍所買,嫌旱路顛簸恐怕壞了機械,坐船行東螺溪,運上渡船頭,用一頂轎扛過斗街獻寶。紅毛鐘一個大人高,上等木料油光水滑,浮雕花草禽鳥,玻璃罩內(nèi)若黃金打造的金杵金錘。阿舍膨風,打算開一墹紅毛鐘專賣店,以后斗街的雞公無用了。招待一陣一陣人到陳厝聽鐘響,門口埕的雞鴨驚得拍翅奔走。鐘響,黑衣短褂的斗街人按著胸坎,毋讓心臟起共鳴卜卜跳太快。阿舍搖著葵扇笑。彼日半暝,斗街大火,巡更的打鑼,眾人以為是眠夢著紅毛鐘響。大火燒毀人家店面將近百戶。天光,希微聽見鐘響五下。陳阿舍,少年的先人。
  船只靠著渡船頭,毛斷阿姑踏上岸,船只隨即緩緩離岸,玉姝講:“汝轉(zhuǎn)去。來日重逢有時。”隨即同老父泯入霧中,溪水漉漉,父女兩人的目珠若四蕊蠟燭火苗。
  毛斷阿姑舔舔霧氣,亦不悲傷,亦不啼哭,只感覺心內(nèi)空洞洞。如同彼年,伊等待了整整一年,少年陳嘉哉終于踏入大厝,嫛也四兄六兄大廳迎接訪客,紅毛鐘適時當當響,六嫂來伊房墹,笑笑,“小漢姑,嫛也叫汝!蹦_未到,伊先看見、感覺大廳特別光亮。
  伊記得四兄講過的另外一件事,一年大熱的暗暝,綴著老父丮火斗來到渡船頭,聽講溪內(nèi)出現(xiàn)大陣鮕鮘。溪岸烏影,水聲潑喇潑喇,有人抓到,丮起鮕鮘,大口細牙佇半空中哈喘。四兄記得老父正手搭伊肩胛頭突然一緊,順著老父眼光看去,溪淺處仿佛有個特別孤單的人影,陰沉地及老父對相看。隔日,老父倒佇眠床上發(fā)燒嘩冷。
  溪底究竟有多少冤魂?
  毛斷阿姑一步一步行過曾經(jīng)的不見天街,彼些染坊、布店、油車墹、家具店、米店、山料店、販也墹,自從東螺溪敗,旺店勢頭去了三分、去了五分,借一場大霧亦沉沉困去了。
  米店前倒著的路旁尸是彼個可憐諸姆,自從伊的四腳大人翁婿匆匆轉(zhuǎn)去扶桑國了后,一日一日委靡,聽講彼位四腳也答應一定盡快來同伊會合。嫁大人作家后的諸姆會壓弦亦會跳舞會繪圖,一夕之間化作烏有,忽然一天面抹白粉若藝妲宮前徆來徆去,毋出一個月就完全是乞食款。柱子影內(nèi),可憐諸姆若一墩蚼蟻巢。
  雺霧到了媽祖宮自然成了祥云繚繞。毛斷阿姑聽見大街始終毋斷根一直存在的羅漢腳,拒絕大霧的催眠,是唯一精神的,耳后到顄頸疊著一粒粒肉瘤看似釋迦果,搖著空碗,碗內(nèi)喇喇骰子響,正是昔年東螺溪的響亮。
  雺霧開始化作雨水,整個斗鎮(zhèn)慢慢露出了原形。
  羅漢腳搖著碗內(nèi)骰子,嘩了一聲,“十八啦!
  
  有錢人不死的地方
  
  
  
  一整個下午我們在海邊好像亡命天涯。陰天,大;璩,天空烏云疊了一層又一層,長長的海岸線似乎只有我們兩人。上午只是在小鎮(zhèn)閑逛,省道旁三岔路口有水泥塑的一粒巨大釋迦,上面的油漆沒顏落色。每條巷道原本懶洋洋趴臥著曬太陽的狗一聞見陌生人的氣息隨即起身,喉嚨訄訄訄訄:逼迫之意,指狗壓迫著喉嚨,對陌生人不表善意。共鳴著來嗅一志的胯下。大門敞開的住家不見人影,只有時鐘的秒針在走;疖噺男℃(zhèn)上頭的山腰過,出了車站,飛落的柏油路陡坡,大海攤開,天空鯨吞了來人。在便利店把午餐解決,坐在店門口,腳邊一只漂亮麥黃毛發(fā)的大狗,省道分流駛入小鎮(zhèn)唯一大街的車輛不減速,卷起風沙,讓陽光成了渾黃,帶走青壯人口,加速小鎮(zhèn)衰老的時間。坐久了,有濯足萬里(輛)流的感覺,好吧,我們就數(shù)到第一萬輛車子經(jīng)過。便利店店員告訴我們,海邊有日出之鄉(xiāng)的石碑,每年元旦有迎接新年第一道曙光的煙火盛會,西岸的游客大陣涌入湊熱鬧,小鎮(zhèn)因此曇花一現(xiàn)的繁榮一日夜。很久很久以前,南島語系一族翻過山脈見到太陽升出海面,驚嘆這是日出的故鄉(xiāng)。通往海邊的路邊有間黑白分明的干凈矮房子,房子旁堆著漂流木,海風吹過木麻黃林不舍晝夜,無欲而清涼。在這里終老此生也許是不錯的。烏云愈來愈濃,我們赤腳下水感覺海浪吸走腳底沙灘,循著不知是幾日前留下的車輪痕跡走了許久,沙地上那葉肉很肥而表面光滑的植物,我咬了一口,吮汁,好腥。那即使擁抱也不能取暖的海風將人掏空,孤伶伶一座中國風涼亭歪倒停放著三輛腳踏車,兇殺案的第一現(xiàn)場?我們搭火車繞行山腰回到旅館,不餓不累不困,像兩根漂流木。我躺著,知道同樣的大海走下斜坡就在不遠,然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海浪聲徹夜不停推著我們,是某種好溫柔的力量。想到銃夢凱麗流浪在沙漠那夜晚比人群擁擠的星空。來之前我跟一志講了只過一夜。那凱麗說:“施舍的幸福讓我感到?jīng)]有真正的生存!币恢舅麜窈诘哪樤趬衾飳⑽铱硽,分尸成幾大塊。我不怪他。太陽還未出來露水如濡濕的早上,我摸著他的臉道別。
  被誤植到亞熱帶島城的玻璃帷幕大樓,標志著我們的黃金時代。
  日迷金色,曾經(jīng),年少時日,我們謙畏且貪婪地盯著先進國度的電視影集里的玻璃帷幕大樓,暗中立志大丈夫當如是也來日一定要進駐其中,霸占一扇窗格。島城盆地容易淤積懸浮粒子,黃混混,煙迷迷,太陽與玻璃媒合,摩天大樓成了烙鐵。除非夏秋的少許日子,臺風過后,空氣干凈,日頭或月亮在那光滑材質(zhì)的表面溜轉(zhuǎn),如同史前在靜默湖面,不為時間記錄。清涼的天青色,復制的日頭與月亮,島城出神的時刻,每一年總要迷惑了幾只年輕的飛鳥,筆直如同箭矢一頭撞向玻璃窗上的假月亮。
  沖下樓,我找到躺斃在紅磚道上那倒霉的墜鳥,小巧的眼睛微張,縫隙里果凍般還有余光。季風將月亮吹出了毛邊,將發(fā)光的店招吹出了寂寞的意思,流淌在樓陣之間的街路如同現(xiàn)代化之前的干凈河水,帶我看見公園草坪上有宗教團體舉行集體靜坐,每人坐在一人份帳篷里,隔離蚊蟲,昏暗中似科幻片直立的蟲蛹,一個光頭護法在其中鶴勢螂形緩緩巡邏。將鳥尸放在帳篷蛹陣里,暗自愿望這可憐小生物托這一群信仰者可以被當作獻祭,因此死得有些意義?罩忻擅梢蝗Φ墓夂θ缗f照片圣母頭頂?shù)墓猸h(huán),但我確定這不是微香妙潔的彼岸世界。
  玻璃帷幕大樓不死,只是日漸凋零。
  取而代之新興的是大型百貨商場。早幾年,以房地產(chǎn)白手起家的新富發(fā)出先覺者之嘆,島城還缺少一座比資本主義發(fā)達初期的百貨公司還要恐龍化、鏡廊化的一次購足的美式shoppingmall。鼓吹了數(shù)年,一個巨大地球儀終于斜簽在舊鐵道旁,愛慕新奇的島城人遂如同禽鳥的趨光被誘惑大群前往。球體建筑中心挖空,柱狀天井,店鋪蜂巢格分布,所謂廿四小時營業(yè)的購物商場,有黃金白銀的光彩、鐵的冰涼,是物欲與消費的垂直輸送帶。地球儀商場開啟之日,冒充洋人的DJ在高處露臺祭司狀起手刮唱片,音爆,彩色紙屑錫箔條億萬精蟲灑落,像極了人體的排泄系統(tǒng),像極了某一部東洋動漫里的空中城堡,將其垃圾廢棄物如同直腸日以繼夜排糞便下瀉到廢鐵鎮(zhèn)。天亮了,人蟻若污水蒼白流到外面地上,被天光一炸,厭惡地看見撿飲料瓶罐與廢紙的手推車老婦,杵在消費人流中正如一塊石敢當。
  當其時,我們幾個待業(yè)者在地球儀的外圍開了一家小吃店,我們相信前美國總統(tǒng)里根的滴漏理論,購物商場四散的人蟻流散經(jīng)過必然順勢帶來消費需求,足夠我們的店分沾他們口袋的余錢,如果幸而還未被掏空。
  所謂待業(yè),失業(yè)的修辭,最大的出資者庫瑪不在這行列。本島第一次股市上萬點,庫瑪?shù)昧艘粋杜子春式的怪夢,起先他在金幣堆成的大床上蹺腿打飽嗝,搔搔頭,拈著一根白發(fā),而后更降下了金幣大雨,落到身上成了鳥屎,啪的糊了他一只眼。是喔,我們鼓噪,墊棺材底的冥幣不也叫庫銀。南部山上種茶一輩子的父親解夢,依據(jù)夢跟現(xiàn)實的顛倒法則,踩到屎才是象征財運的好兆頭。大學泡股票社四年,體檢前喂豬似將自己吃成了丙種體位,逃掉了兵役,父親解了一筆定存給他當資金,條件是賠光了就乖乖回山上種茶。那年初夏,庫瑪黎明即起,讀完四大報,做了筆記,上班打卡般進號子,下午聽各路龍蛇名師講座的解盤報名牌,端坐若一塊盤石。遵循夢的指示,他出清了持股,一個月后,崩盤。他看著存折里蟄伏著日后流行語的第一桶金,吊著蜘蛛絲那般在頭頂上嘰乖搖晃。庫瑪父親承認輸了。多年后某日早上,他在報紙驚訝看見股票社指導老師因為破產(chǎn)躁郁癥發(fā)作抱著幼兒企圖跳樓的新聞與照片,為之唏噓不已,感知命運之輪的軸心窩藏著性好捉弄的小鬼。那年崩盤前的八月,指導老師帶著也是他生平的第一桶金留學取經(jīng)去,輾轉(zhuǎn)傳來買了全新紅色跑車,租了曼哈頓上東城老富人家在長島的百年避暑農(nóng)舍,丘陵下一片草地是槌球場,儼然一個貴公子。庫瑪隱隱害怕極了。
  全島第一次“民選”,東?瞻鼜椀娘w彈演習日后證明比夢境還要虛妄,歷史的迷霧與激情中,庫瑪沒有失去方向,他在電話中與父親閑聊是年茶葉的收成,分析價格漲跌以及作穡種種,如同以往他仿佛嗅到父親濃濃的太陽泥土味,看到草笠陰影里父親黧黑的臉與花白胡碴,那是植根土地的篤定力量。這次他不需要解夢,但他恍惚覺得自己在金色鯉魚群中洄游,鱗甲堅硬,他沒有異類感,不心慌,而是氣力充足綿長。他傾其所有下注,談話中對他滿滿欣羨的營業(yè)員告訴他一個寓言式笑話,神仙給予老農(nóng)夫婦三個愿望,農(nóng)婦眼界極低脫口愿望滿山都是高麗菜,老農(nóng)暴怒竟這樣浪費一個愿望,干譙卵鳥啦,滿山高麗菜立即換成了卵鳥;老農(nóng)驚慌要求那惡爛奇景全部消失,自己褲襠下的卵鳥也一起不見了。三個愿望一下子如煙消逝。他不喜歡這新?lián)Q上的營業(yè)員,太輕浮,廢話太多,太不夠?qū)I(yè),讓人沒有安全感,直到認識大姊,要他跟著她換用小傅。大選過后,內(nèi)戰(zhàn)的煙硝味還很刺鼻,如常的每一天,他的一桶金不動聲色翻成了十桶金。大姊認可了他的實力,拉攏他進貴賓室,她戴著名牌茶褐色眼鏡,笑著邀他去打一副金棺材。大姊習慣在每一批標的獲利了結后,買一樣奢侈品通常是貴重飾物以茲紀念。大姊是取悅人的叫法,年齡算是與他母親同輩。大姊熱愛黃金,要等到充分信任他了,一個炎熱下午帶他去開保險箱,看她收藏的金條。若洞窟的銀行地下室,兩人都沒有未見過世面的貪婪之色,那黃烘烘的色澤溫暖、美極了,望久便生流鑠之感,光亮輻射她闊大的胸乳,V字領袒露那松弛如雞皮的脖子根,虎口、手腕的芝麻老人斑,烏黑的厚唇。她嘆了一口氣,說出每一根金條的勝利故事,譬如石油危機、島國第一條高速公路通車,譬如她一世人溫良然而沒出息的翁婿在女兒喜宴上軟溜溜滑下椅子帶著笑容安然猝死,譬如美元對新臺幣匯率破三十創(chuàng)新低、無殼蝸牛集體睡占東區(qū)馬路的瘋狂年份,譬如九七回歸直如一場翻天覆地大夢。他陪著她穿越時間隧道回顧,而被眼前黃金的夢幻光暈如同愛撫,忘路之遠近,在那私密的封閉空間,他聞到大姊散發(fā)出的老嫗氣味,突然了解那是動物老年趨近死亡的無力哀號。將金條放回去,如同冰柜里的尸體,那么實在也非常矛盾的好虛幻。重新站在太陽下,他感到汗水從骨頭榨滲出來。
  死的是庫瑪父親。父親爬上屋后大樹為孫子摘蓮霧而跌了下來,頭骨碎裂,靜靜躺了兩天。在他自己潛意識捏造的夢中,父親睡在他的金棺材里。
  一如那些年我們盤踞庫瑪三十五坪的住處,我們南下陪庫瑪守靈。他父親停靈在大厝門口埕以竹篙為骨架搭起的布篷內(nèi),庫瑪要我們提防貓?zhí)闲缕岽棠坑执瘫堑墓撞。深夜七里香兇猛嗆醒我們,那是跟隨著黃土路吹襲來的氣流,鼓漲了布篷,簌簌吹動白菊花。積云與夜氣在不遠的山棱線上擠壓,綻露一指幅的清光,仿佛神像下視的一絲眼縫?赡苁撬饣蚰亲匀坏膴W妙震懾了我們,庫瑪走出布篷,走向黑暗,胖大軀體的背影果真如同一只熊。
  其實,我們眼中看到的是一桶金的具體象征。在號子貴賓室,大姊教庫瑪寧可信其有得重視風水與命理,玄關養(yǎng)一盆活水流滾動一粒大理石珠,屋角系水晶,貔貅蟾蜍八卦符箓都有。我們亦如禽鳥趨光而來,事實上是群居的公獅,麻將桌不收,煙尸狼藉,泡茶具整付蚊蚋溫床,披薩紙盒、便當餐盒、冷飲外帶杯與報紙垃圾郵件堆高在墻角,發(fā)出酸餿味好像獵捕叼回洞穴的腐肉;百葉窗簾故障,終年斜吊四十五度,跑步機成了晾衣架。阿瑟老婆來過一次,看不慣,徑去廚房燒一壺開水,她掀開覆蓋水槽結成硬塊的報紙,電影《法柜奇兵》里的蛇陣似的蟑螂涌竄出來,她花腔尖叫,昏倒。
  大姊告訴過庫瑪另一個江湖傳說,那個一輩子衰尾的反對黨黨主席在壯年時某一次被羅織以意圖叛亂的集會之后,旋即背負著通緝令從島上人間蒸發(fā),他乖乖聽從了素來篤信的命理師的告誡,只有往東逃才見活路。所謂的東方,必得以人造衛(wèi)星鳥瞰地球的高度來理解,那解釋了之后他如同苦行僧地出現(xiàn)在美西的華人超市,一如當年的孫大炮之鼓吹革命。
  那么,追求第一桶金的意志到底是虛假意識?是夢魘?還是驅(qū)策我們向前跑的動力一如騾子眼前那根紅蘿卜?對于覺悟太晚、起步也稍嫌太晚的我們,訊息過于泛濫,以致僅憑一己之力無法判斷真?zhèn)。當年我們只會群居打屁打麻將排遣無聊的青春與過剩的力必多,庫瑪已經(jīng)隱隱知道第一桶金在哪里。我們要追趕,就得相信黃金亦如獅子的具有群聚天性。另一方面,某種程度我們或許與那些睡東區(qū)馬路抗議高房價的無殼蝸牛是一樣的,我們輪流窩進庫瑪住處,吃、喝、睡他的,除此,不可能有離第一桶金更近的地方了。
  庫瑪慷慨讓我們盤踞他住處,是的,他也是需要人的人,起源于很久很久以前人類老祖先漁獵需要同伴以壯大力量的行為,恐怕不是那么純粹的像黃金一樣的高貴情感。一生一死,乃見交情。庫瑪?shù)母鎰e式,我們都缺席了。雖然他的兄姊表明他單身無后不收奠儀,我們甚至慳吝到連聯(lián)名送個花圈也沒有。
  在我們看來,庫瑪坐擁十桶金的日子是如何呢?平淡,無味,猶是來自山鄉(xiāng)的茶農(nóng)之子的生活樣態(tài)。3C產(chǎn)品大盛,貴賓室并不需要了,失去了昔日的榮光。但大姊堅持維持如同沒落貴族的習慣與排場,仍然每日前去。他們未曾料到會共同經(jīng)歷政黨輪替后那難堪的反高潮的蕭條。老大姊將下午茶移前兩個小時開始,用熟的心腹營業(yè)員照常替她張羅老字號飯店的一壺意式咖啡或者大吉嶺紅茶與精致洋果子。庫瑪不擇日但盡量常去與她交換新標的的看法,主要是寬慰她的寂寥。貴賓室荒涼被棄,關鍵更在于新科技發(fā)達的副作用,本島之外的世界景氣好得很哩。綁了一樹紅蝴蝶結的馬拉巴栗所謂的發(fā)財樹飛出了好大聲的蚊子,數(shù)字無聲跳動的屏幕如同核戰(zhàn)后哀愁的輻射塵,大姊閉目養(yǎng)神居然睡著了。女人男相的大姊一次輕微中風后遺癥的顏面神經(jīng)受損讓她的烏黑厚唇仿佛石榴迸開,洋裝遮不住兩條青筋浮腫的肥腿岔得好開!傲箜樌,庫瑪!弊蛱焖每鞓,粗豪地啐了一句駛伊娘。他們默默懷念從前盆滿缽滿的暴利時代,香煙濃霧里,每個人、每個拜金者彌勒佛笑瞇瞇,環(huán)頸小指粗金煉,手腕手指翡翠玉戒指,來去小跑步,等待盤勢鯉魚躍龍門那一刻,大姊兩手平放扶手,蹺腳,齆聲朝另一頭嗆,“人講汝勿信,鬼牽汝騔騔傱!睙熿F里落下的金幣大雨,痛快。
  英雄惜英雄,大姊憐惜只有庫瑪懂得賺錢的快樂。上有政策,兩人有對策,轉(zhuǎn)向未上市,情搜研究好一陣子,慎選了六支標的都賺。大姊細膩,與他親自跑一趟地下號子,文教區(qū)幽靜的老公寓,最佳的保護色,客廳里才三四歲的娃含著奶嘴騎著玩具車,墻上掛有老蔣照片,小房間擺了三臺計算機,一樣跑著成交明細的數(shù)字,那盤商還更像雜貨店老板,一切好寒酸。巷口阿勃勒正開著澄黃花串,照亮心眼猶如明鏡。大姊不切題的喃喃講起華爾街的擦鞋童理論,說明了她的戒慎恐懼。
  大姊熱得唇鼻間冒汗,說跟大頭張昨天一起給那董事長邀請吃了一頓飯,高手過招,船過水無痕,飯后大頭張兩邊太陽穴鼓動,得意說我們就等著買私人飛機。世上沒有人窮到死后留不下一樣東西。大姊一生憤恨至極兩件事,開放出國觀光之初去了殖民地香港,進名牌店買皮夾,唇紅齒白港仔店員點好她的一疊現(xiàn)鈔,還她,翹蘭花指一比要她去另一端柜臺付款。她虎地將港幣一甩,厲聲問怎么,嫌我錢毋夠靚,污濁了你的玉手?我坐飛機來花錢還是看你裝大少爺?當年布下不動產(chǎn)證券化的世紀騙局的吳鯊,卷款潛逃海外,幾年后有了后續(xù)新聞,豪宅里發(fā)了瘋槍殺妻小再轟掉自己腦袋。她始終懷疑是黑道私刑,移花接木掩蓋過去。她看報拍手叫好,但等于是陪葬了吳鯊她兩百萬新臺幣,每次想起來就心痛。
  現(xiàn)在,我們?nèi)匀磺宄匆妿飕斪呦滦〕缘暌涣9饴汶姛襞萦痴盏牡叵率,背后看,他的大頭與頸脖尤其黝黑,虎背熊腰。前一個夏天來了個中度臺風,卻神奇地河水暴漲泡壞了堤防的抽水站機房,大水破了百年紀錄,淹了東半個島城,所有的地下室都完蛋,也淹出了一場歷史荒謬劇。那是島城第一大百貨公司給這一場水災掀開了它過度擴張、財務杠桿操作失靈的困境,朝野幾路人馬展開救援行動以拆除倒閉引信的背后,很快我們都知道了,那場紓困大戲其實是八仙過海般的各山頭集結官方勢力,相互角力要獨占一只生金蛋的母雞那樣的官商勾結丑聞。我們的店租涵蓋了地下室與一個平面車位,高度不到兩公尺的地下室四面墻猶見淹水留下的黃泥,充滿難聞的濕氣,儲藏著袋裝白米,桶裝色拉油、豆瓣醬,六瓶一扎的醬油,紙餐盒、免洗筷湯匙、塑料袋。房東在墻角鋪著黏鼠板,硫磺色黏液有如一小幅地獄變。
  庫瑪感慨,原來我們是這樣被喂食的。
  但是我們小吃店的誕生來自庫瑪?shù)囊痪湓,“我找不到標的了!蹦且刮覀儾沤Y束雀戰(zhàn),庫瑪以壓克力界尺將牌子推倒一糊,找不到標的了。魔法終結。我們虎視著他的黑大頭如風化的佛頭,壘著籌碼好像一堆假金幣。唯獨阿瑟懂得呼群保義,再次提出他老頭幾年來的召喚,要他接手祖?zhèn)魅男〕缘。佛頭慈悲抬起,懺悔他一生至今不事生產(chǎn),幸運地受惠于工業(yè)革命把人自土地與勞動解放,他不過是預知訊息、早一步挪移資金進而聚積財富,輕度勞心、零度勞力者;蛘呖梢哉f,其勞力程度不會比床上打一炮所需的多。
  開店比我們預期的容易。上游有阿瑟老頭處理,找店面有中介,桌椅設備環(huán)河大橋邊有二手市集,我們恍然大悟,財貨、生產(chǎn)力與勞動力的流動原來是這樣的。至于魚貨,我們討論后舍棄低溫宅配而采以空運,阿瑟弟弟每日一早從魚塭開小貨車送機場赴首班飛機,庫瑪自愿去領貨,上班的尖峰時段,柏油路灑水過,這一日新生的太陽直射擋風玻璃形成光害,他覺得內(nèi)心如同油井鑿通涌出清新的力量,太喜歡那種感覺了,他想起與大姊彼此打氣的慣用語,“最重要的是要堅持方向,對的方向!
  眼前的金色大道,上古神話日頭里的一只金烏果然在視網(wǎng)膜呈現(xiàn)一粒黑點擦飛而過。
  保麗龍保鮮盒里,清理干凈的魚一尾一尾被阿瑟老頭裝置藝術那般整齊排列,魚眼黑白分明仿佛被催眠在快樂的狀態(tài)里,魚鱗泛流銀光,也仿佛聞到魚體的香。開張是日,阿瑟父母特別北上,在店里視察了一整天,老夫妻倆日光燈下堅默枯黑如大塊礦石;老頭短手夾煙,看我們手忙腳亂時嘴角一吊笑了,也不急著接手。離去前,他跟我們說,得要堅持落去。尊重我們,他沒有倚老賣老叫我們少年仔。老頭只有要阿瑟轉(zhuǎn)告一事,姜絲千萬不許貪圖賣相而用漂白,那如同氧化、陳舊的黃才是本色。
  上一代的人,土地一樣。庫瑪臉上是那種楞呆的動容。好比從前邊打麻將邊看日劇聽過一首童謠,是說幾種果樹開花結果所需的時間,“桃三年,李三年,杏八年,柿子大笨蛋要十八年”。我們很快清楚了來客營業(yè)的尖峰與離峰時段,下午兩點后,附近同業(yè)明是來交關捧場實則刺探軍情的也咬著牙簽吃飽走了,爐火可以暫時熄了,我們才發(fā)覺一身焚心、虛脫的熱,舌根苦;不銹鋼鐵皮包覆打造的攤頭,大深鍋的半月形折蓋,足以打個蛋上面干煎。我們看庫瑪摸出煙,握了幾小時湯勺的手拿起打火機竟然發(fā)抖。
  大鍋里高湯沉靜下去,偶爾一聲嘟嚕魚嘴吹浪。店里后半部的電燈熄了,僅剩一個假尼姑,一整上午照例站在購物商場門口托缽化緣,午休踅進來,尖長臉好僵硬。她第一次進店點菜,庫瑪臉紅囁嚅,師父我們這都是葷的沒有素的。她海青袖子一撩,臭臉應我知道。
  日光燈如同乙炔焊槍的光屑跌于她鴨蛋青頭頂,她呼嚕食魚配飯,女版魯智深。
  庫瑪突然理解并能夠少許同情假尼姑作業(yè)流程的操作不細膩,她賣空買空似的付出與收入之比例很難是一個令人滿意的數(shù)字,所謂人窮志短,真正的脈絡是她沒有能力、知識或運氣取得開啟通往另一個國度的密碼,所以也沒有那選擇要不要進入另一國度的自由意志。他偷窺觀察出她即使吃一頓飯眉目間的怨毒之氣,也就收起了惻隱之心。在譬如建筑立面圖的人口分類,無關階級,她在底層角落。
  我們也很快發(fā)現(xiàn),利潤最高的是一碟三十元的燙青菜,成本僅三分之一強,被偽醫(yī)學常識長期恐嚇的現(xiàn)代人,不可一日無蔬果,因此,人力配置的問題來了,客人涌入時,店后逼窄悶熱的廚房變需要一人專責燙青菜。職務分配的會議上,我們有了不是太愉快的爭執(zhí)。
  假尼姑食畢,調(diào)整好念珠,捧著缽離去,下午兩點后,事物安靜,鍋爐碗盤勺筷各歸其位,不開冰柜,不驚擾引擎,讓它沉睡,再半小時,磨石子地上的水紋干了成形,庫瑪?shù)脑癯龈[,回到那年大姊引介的貴賓室豬頭大耳、城府異常深的某某,但對庫瑪極投緣;蛟S,跟庫瑪相處時,是某某少有的松懈時候,沒有競爭的壓力,沒有窺伺,不必提防,從頭頂?shù)轿沧灯┤玢q煉的緊簇一節(jié)節(jié)任其松脫。某某一肚子大戶炒手的發(fā)跡傳奇故事,甲,官股銀行的工友,一次挺身制伏毒癮發(fā)作臨時起意的搶匪,立功升格行員,接觸了法拍屋市場那金礦;乙,二十歲和妻子北上,下了火車,身上只有五十塊;丙,神鬼牽引得標一塊地,在那野狗群亂竄的亂石雜草荒地獨坐嚇醒了,坐到日落昏暗,一輛黑頭車仿佛蛟龍破蒼茫而出,以上賓之禮待他;丁,田僑之子,中部牽猴仔之王,酒店散財金童。傳奇連環(huán)套,某某講來恍如操縱皮影戲,勾引出聽者內(nèi)心欲望的魔影,剎那放大。
  某某帶他去桑拿浴,烤箱里兩人如同普渡咬著柑仔兩條豬公,焗出一身油脂臭汗,跳進冰水池每一毛細孔金針戳刺呀嗚呀嗚叫,再返烤箱再焗,如此數(shù)回合,周身關節(jié)筋脈如棉花,移到香氛冷氣的臥榻一躺,自有妙齡女挽籃子如古代浣紗西施來扮演妾婦盡責施展房中術。有次聽到一螳螂似細瘦女怨道差點被大豬公壓得窒息而死,還好某某打賞大方。某某還帶他去藥草浴、靈芝浴、牛奶浴,邀他一起去東京的吹喇叭酒店。某某圓鼓鼓右腹一條蜈蚣肉疤,以前肝癭開刀留下來的。一日,某某嘴撇斜說他老板心肌梗塞掛了,原來某某是大戶特助。干伊娘,那么好死便宜他了。接著詭譎地笑開了。結果某某帶他去曼谷,機加酒不包括叫雞都是某某請,請東請西無請雞巴。橫財就要橫著用,總之甭謝我謝謝死了的大戶。古稱天使之城的曼谷,驕陽暑氣與河水沃得霓虹夜空濕爛得一塌一塌,都是毛蟹加魚露的酸臭,某某熟門熟路,帶他先去吃海鮮尤其是咖喱螃蟹生啤酒吃到腦門漲,叫來兩個泰妹玩雙飛。房間是兩間相通的豪華套房,聲音擋不住,某某一扎扎紙幣撒她們黑黃軀體上,要兩人比賽誰能在乳頭疊愈多鈔票而不跌散,泰妹南蠻鴃舌的歡樂回環(huán)叫嚷,叫到一個足以震碎玻璃的高音,門開,某某赤精大條,瞇細豬眼還暈眩在那肉欲的歡暢,底下有著過長包皮的烏黑性器半垂好像一只老龜?shù)念^。隔日睡到正午,沸水般太陽下又昏又腫去四面佛請一班古裝舞者叮鈴當啷獻舞酬神,佛前堆了一丘細蕊黃花環(huán),燭火燒得大汗漫漶,赤足舞者似一列復制人,面抹白粉,頭戴尖頂金盔,一身金甲,兩手如靈蛇。再繞去一家施放棺材給窮人家的晦暗小廟捐了錢,“早死早超生也好!蹦衬痴f,畢竟還是下跪一拜,南遷的佛身形轉(zhuǎn)為苗條,顏面也柔媚,可親近多了。然后凸凸與出租車輪流搭乘企圖消耗整個長長下午,繞過古舊如煙熏的中國城耀哇拉大塞車,好刺眼一排金店,玻璃后整墻紅絨底的金煉金飾如流蘇排繐,有一種荒誕的現(xiàn)實感,像是古老神話居然茍活到今日的閉塞小國。濃灰暮色里,坐船渡河。晚上某某約了人在皇宮附近的酒吧,屋基戶磴墊高,吧里黯淡若洞窟,人們皮影戲那般晃動。整條街都是吧,夜晚天光下年輕男女一雙雙眼睛皎亮。來人說是大學同學移民美國,幾小時前才下飛機,時差干擾,兩眼浮腫,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得枯澀,他突然明白,借故走開,起身注意到某某同學右小指短了一截。夜風偶爾一絲一絲都是飽飽的腐臭,他沿著一條死水之河走,橋頭一大蓬大概是垂柳,一個賣泡面的推車小攤,亮著一盞熒光小燈,光影夸大了攤販操勞刻苦的臉容,車把吊著一個籮筐,里面蠕動著一個嬰孩,眼睛漆亮好光明。迥異于皇宮那神猴將軍塑像的暴凸鈴眼,叫人畏懼的巫魘感。昏暗與浮塵中,他覺得一切溫暖且平和的熟悉,不禁懷疑是不是輪回的記憶殘余在作祟。
  某某再也沒找過他。隔了超過半年,忍不住問大姊,大鏡片后她幾乎是兇惡地盯著他以掩飾內(nèi)心恐懼,一會兒才說不知!按笮母尉蜁栏伦愦蹩矗阄阃▽W伊。”閩南語,意思是:“野心太大就會死得很難看,你不要學他!贝箧⒔K究心軟追加一句訓誡。他確定某某陷在某種死亡陷阱不得超生了,好比被剝光、全口牙也被拔掉,徹底一具無名尸埋在荒野深山。
  但,某某間斷地出現(xiàn),在一些特定的狀況,以好譏諷的內(nèi)心獨白的方式與他說話。譬如,如何處理私密的性需求。他記得角落攤著菠蘿皮的烤箱里,某某噌道別傻了,她要釣金龜婿,自愿送上來的屄不用白不用。那女人營業(yè)員好柔軟有勁地迎合他,他動心了,之后都到五星級飯店。他給女人買了一套碎鉆耳環(huán)戒指手鏈,她知道他的底。收它時,女人分寸拿捏得很好,淡淡驚喜中怨他干嗎浪費,如同體恤的妻。那次離開飯店送女人回去,她電話追來說戒指耳環(huán)掉了,清楚記得事前脫下放床頭柜。他也記得那動作。兩人返飯店,經(jīng)理讓清潔婦來當面對質(zhì),那勞工階級的臉上有著極力壓抑著屈辱的慍色。他暴怒了,暴發(fā)戶那般的蠻橫大聲要去警察局備案,他分明察覺某某的肉疤蜈蚣蠕蠕地爬上身了,他聽見自己痞賴地恐嚇清潔婦,好流利,沒關系刑事局大隊長我熟現(xiàn)在的科學鑒定有多厲害你沒常識總也看過電視事情鬧大了倒大霉的絕對不是我。那經(jīng)理親自送他到地下室停車場,他發(fā)動引擎,后照鏡瞧見經(jīng)理職業(yè)化的恭敬蝦腰吃著他車排出的一氧化碳心里肯定干死了譙他慪客。他覺得腹腔內(nèi)里痛楚地攪動了一下,頭頂一圈冷汗,某某耳語說快走,意思是斷了那女人。
  某某再也沒出現(xiàn)過。但某某引他入彀,他與之后的幾個也是釣金龜婿的女人恒是惡質(zhì)而扭曲的關系。肉疤蜈蚣,不,某某嘿嘿說,認了吧,你是無法愛一個人而且跟她建立正常、平凡的關系。為什么?某某說你忘了嗎很久以前阿瑟轉(zhuǎn)述的那個故事。阿瑟癱在麻將桌旁翻著一本書,說這篇恐怖小說有意思,一個獨居的富婆有一天大發(fā)慈悲撿回餓倒路邊的年輕男子,男人好了,也成了老富婆解悶的伴,但男人老鼠會般將一大家子陸續(xù)帶進富婆家賴著了,乞丐趕廟公,豬羊變色,軟禁了富婆,侵占了她的財產(chǎn)。
  貴賓室那非常窄小的圈子,諸如大姊、某某與他是共同被列在另一個階層、某些職種所掌握的夢幻名單上。時不時,他接到陌生人的電話,不出推銷保險基金理財、豪宅甚至是靈骨塔位,他盡量在文明的容忍尺度內(nèi)給發(fā)話者時間,老鳥會用親切但條理的專業(yè)腔調(diào),菜鳥就只會不斷嬌嗔大哥。曾經(jīng)有一個聲音卻是讓他心蕩神馳,聽覺的美麗旋渦,他掉進去,嘴上結巴起來。那必定是聰慧女子,知道了他的心思,技巧地收了線。
  他非常非常難堪的寂寞了。
  那個白天悠長灼亮而寂寥的秋日,他去開自己的保險箱,竟然好像罪人進了告解室,等著遲遲不來的神父,因而內(nèi)心更加荒蕪。他沒有學大姊囤積金條,有的是一袋一袋的有價證券,他搔搔頭,簌簌掉了一撮發(fā)如松針。某某再也沒有消息。銅墻鐵壁、兩道柵欄鋼門與密集的監(jiān)視器的保險庫,地毯走路無聲,一格一格一抽屜一抽屜里皆是除非有人活用否則便是死物。點金成石,他覺得自己逆轉(zhuǎn)了那個童話,坐在金桶上漂流于茫茫大海,海天是那燃燒且瞬間灰燼的大火。
  那秋日的尾聲,好意外大姊決定金盆洗手,她同意跟兒子一起去上海,趕上最新的移民潮,將來的住家出門幾分鐘同樣是南京東路。大姊充滿了期待,不講他也明了那是老戰(zhàn)士找到了新戰(zhàn)場的精神大振。餞行的一餐,兩人還是難免白頭宮女的感慨!拔覀兘(jīng)過了最好的年代!眱扇嘶ッ。
  那年年初歐元啟用,一掃三個月前九幺幺的恐怖低迷,然而,庫瑪失去了嗅覺的敏銳,失去了方向的判斷,最可怕的是幾乎所有的同業(yè)都陷在如此的瓶頸,因此誰也沒有了指引與援助。也因此,庫瑪跟我們吐實,找不到標的了。
  進入沒有航標的水域,我們這個沒有福音的年代。
  真正失去航標的其實是霍金。多年前在宿舍澡堂,霍金完全萎縮而柔軟白膩的下肢踡曲在水泥地上,彎曲的脊椎鼓凸了胸腔,蓮蓬頭的水從高處淋下,他像玩碟仙時通靈的碟子滴溜溜轉(zhuǎn)著;艚饒D解給我們了解,一出生便是畸形兒,脊椎如何變形如土石流扭曲胸腔。他開自己玩笑解開僵局,明示不需同情,像不像跟大力水手卜派大戰(zhàn)的章魚。我們更驚訝霍金上了牌桌的堅毅、冷靜。先天殘疾讓他對第一桶金的追求更迫切,勢必不能從我們中掉隊。可是時勢變得太快,賣吃的小店霍金能干什么?我們義無反顧地遺棄他。沒有了庫瑪提供標的明牌,霍金賠得又快又慘,回中部山區(qū)的小鎮(zhèn)。十幾年后,我們才得知他孤獨死在一間報六合彩與股票明牌的廟里。
  命運之輪甩出去了一人,也圈進了一人。譬如技安,畢業(yè)后做到跨國大賣場的中階主管,獵狗般追來,企圖搭順風車奪下庫瑪十桶金的寶座。技安弟不小心泄密,技安牌技的高桿在輸不在贏,尤其是與上司同桌時。庫瑪住院,我們總算有一回約齊去探病,都嗅到了死亡濃重的氣味,出了醫(yī)院摘掉口罩,對著下班的烏煙車流,技安開始清算跟著庫瑪做下家不過是白忙一場,零星的賺,大筆的賠。不服氣去追查,哼,庫瑪好幾檔都是自己先斬了才通知我們脫手。依照技安的邏輯,貨幣的流通必然是我們賠的轉(zhuǎn)匯去到了庫瑪那里。我們沒有一人出聲反駁,人吃人的食物鏈大抵是如此的。我們畢竟不再是當年傻呼呼的窮學生,服從幫派的規(guī)定那般,雀戰(zhàn)結束贏家請客大家夜市吃喝一頓,明日又都是好漢一條。
  任一人的死亡之前,我們走近,看見的其實是自己。
  西方反恐戰(zhàn)爭仍繼續(xù)延燒時,庫瑪出現(xiàn)了不明的發(fā)燒與咳喘、盜汗、體重減輕的病征,沒辦法在鍋爐前站太久。大國哪個領導人說過,喂飽十三億人口不容易。我們的體認是,做好喂飽人的生意不容易。幾個月運作下來,阿瑟成了我們惱怒攻擊的對象,當初的夢想與實際操作的巨大落差如何解釋?我們記得阿瑟童話小女孩那樣畫大餅,創(chuàng)始店成功了當然復制開分店再轉(zhuǎn)型做加盟,再成了大家分頭做點鈔機就好了。從開始到結論,飛矢一直線,完全不需過程。心慌第一桶金離我們愈來愈遠,而這店將是最大的絆腳石嗎?那街區(qū)店面的管理員是個相當討厭、干扁瘦小如黑寡婦蜘蛛的中年婦女,豐富的經(jīng)驗讓她看衰我們,送信發(fā)通知收管理費時臉上盡是鄙夷之色,我看你們能撐多久。技安弟開始摸魚怠工,找空當溜出去就是兩三個小時。阿瑟老頭再度傳來那句老話,要堅持,他不了解我們對堅持的虛無與詭辯,澀滯不前難道不正是沉船的前兆?
  先收的是隔著四線道馬路對面的茶飲店,一夕之間玻璃門內(nèi)桌椅全撤只剩藍黑墻壁,一大張紅紙黑墨書著“租”垂頭喪氣。地球儀購物商場很明顯是煙火之后沒有做起來,所謂人潮錢潮的滴漏理論于是無法成立,露天咖啡座成了街友的據(jù)點。晚餐時段過后店里空疏,隔街看過去那黯黑的茶飲店成了倒影,蕭條異代,會是我們的預言嗎?玻璃后仿佛有人影還是鬼影彷徨。每日收店的例行程序,移開大鍋,爐座火種的一蕊冰藍火關了,碗盤倒扣匙筷平攤,不銹鋼臺面有永遠抹不干凈的水漬,一切交給暗夜出游的鬼神。
  年底,新的世紀瘟疫SARS、非典誕生,會是多大的災難尚未明朗,但我們暗暗期望那是讓我們順水推舟宣布完成階段性任務的時機。
  然而日頭枯黃的一日午后,怪胎惠子被庫瑪請來瓜代他的工作,F(xiàn)在,惠子進來,楔形的一道黑影,我們看見寸長短發(fā)下一張削長馬臉,寬大臺灣衫,一時認不出。學生時代,他在我們的外圍洄游,不定期神秘出現(xiàn),告訴我們他艾麗斯夢游仙境那般的嗑藥經(jīng)驗,后來我們才發(fā)覺他根本不是學生,難怪渾身一種體制外的野放、浪蕩感,熱天穿一件黑皮褲,一臉骨棱棱的青森鬼氣。沒有死成,惠子說,與廢柴藥友比賽吸膠練功破關,他已經(jīng)練到酒精藍的蓮座一大圈,呼呼自轉(zhuǎn),加速旋轉(zhuǎn),蓮瓣幻化成了刀刃,咻咻割著皮肉;僅止于此,再也無法更上一層。傳說最高級青龍關,人龍一體,腦髓深處騰出,龍須、龍角、鱗片無一不具象,卻粼粼的液體化,踢翻丹爐,竄入冰凍黑潭,內(nèi)爆將速度推進至極限,破關那一剎那,向銀河盡頭射去。但闖關練成的將被發(fā)現(xiàn)一身清涼皮囊平攤地面,眉骨發(fā)根有結晶鹽。“可惜沒練成,不然我就是在飛往另一個銀河系的途中。”惠子咯咯笑。
  早年嗑藥在惠子臉上仍然找得到遺跡,長臉再也長不出一塊腴肉。他笑笑打量我們,三十五十塊新臺幣的進賬滋味怎樣?很像愚公移山吧。
  惠子自夸有多如貓毛的打工經(jīng)歷,店里外轉(zhuǎn)了兩圈,坐下來,食指沾了杯中水桌面畫符箓般分析所有的弊病,指關節(jié)敲桌,特色、我們的特色到底是啥?有而人家不知道等于是沒有白搭,莫怪做得這么辛苦,做嘎流汗予嫌嘎流瀾。他沾水繼續(xù)畫,爛景氣便宜是王道,提案每日推出一道特價品,營業(yè)時段重新調(diào)整,店內(nèi)燈光太硬太刺目,產(chǎn)品沒有故事沒有戲,譬如設計一張美美的有設計感的產(chǎn)地身份證,圖文并茂食魚的健康與美容養(yǎng)顏妙用,城市鄉(xiāng)巴佬最吃附庸風雅這一套。
  帶著愛恨交加的情意結,我們很快交出了經(jīng)營棒子視惠子如同專業(yè)經(jīng)理人,他再攤開賬本,說服我們加請了三位人手。三位健壯婦人,兩位單親媽媽或者刻薄話是棄婦,一位很明顯沒有婚嫁可能的老姑婆。我們疏離了我們的店,路過看著它門口換掛了中國紅的彩球招徠,裝潢了一個水族箱養(yǎng)了鮮美肥魚當活招牌。那假尼姑、女版魯智深照常托缽沿著街廊走她的固定路線,遇人深深一鞠躬如同摸著石頭要強行渡過那時間大河。我們突然因此有了些微的不事生產(chǎn)的羞愧。
  庫瑪診斷出得了某種難纏、存活率不高的癌癥。那似乎是極遙遠的雷聲,因為冥冥中我們相信只要庫瑪愿意砸了他的十桶金,死神的利爪自然縮回。
  庫瑪做了氣切進行治療時,世紀新瘟疫如火如荼,病菌無國界,卻很像循著候鳥遷徙的途徑在地球表面散播。午后的荒漠時段,惠子不脫掉圍裙,坐在店門口,右手與那香煙的青煙一同微微顫,成了說故事的人。他講給我們聽,童年隨著軍職父親不斷調(diào)動戍守地點而全省走透透,因此幾個姊姊沿著縱貫線出嫁,姊夫之一果然是某角頭。有一年寄養(yǎng)在大姊家,與同齡外甥打架,大姊扔他進雞籠關禁閉到天黑,喂玉米!半u童,我五歲就當了。”又是自我解嘲的咯咯笑。大姊全家趕去看電影,任他睡死了。稻草香讓他餓醒了,恍惚看見一輪黃月亮,突然一陣劇痛,是老鼠嚙咬他的腳趾。從此,譬如電視里金彬、姚小璋那樣大嗓門匪干般女人的恐懼纏繞他一生。
  看過一部殺手電影,童妓般小女生問:“童年一定這么苦嗎?”大姊拎他去收驚,一間昏紅小廟,嚼檳榔的老婦利眼盯著他,忍不住泄露天機,說惠子是夜叉轉(zhuǎn)世,勸大姊你做老母的要多吞忍。既然是夜叉,注定與書本無緣。校園偏僻一角是垃圾場,長著一棵碧綠的香蕉樹,下午最瞌睡的時候,校工燃燒垃圾,升起一道白煙,煙霧里有個人影在翻挑揀拾。他看得出神,油然向往那從腐朽挖出寶藏的拾荒生活。第一次逃課,尾隨叭卜叭卜:臺灣賣冰的小販,以一種類似喇叭的工具按出“叭卜”聲以招徠生意。的賣冰小車一下午,一無所獲。匱乏的童年,物質(zhì)的回收再用是一門始終不衰的古老行業(yè),惠子混進電影院撿汽水瓶換押金,四處采集鋼筋鐵條與銅線,養(yǎng)成了低頭垮肩的走路習慣,因此第一次看見海平面嚇愣了。曾經(jīng)一個周日早晨,他跟著送牛奶的腳踏車接收玻璃瓶與其中好香的冷牛奶,兩條街與一個大大的飽嗝后,腹瀉的懲罰開始,不得不野狗那樣找著電線桿與陰溝排泄為記,一路拉回家。
  漫游的范圍擴大,來到城市邊緣的墳墓山,想象著地下可能陪伴尸骨的金銀珠寶,留著口水夢想著做一個陰間響馬。濕淋淋的春天,苔蘚、蕨類與芒草肥美,濃滑得讓他一腳踩進一個狗頭冢,兩手插進狗骷髏嘴洞里,仰頭看見天光里那個屠狗大漢,“猴囝仔,找死是么?”
  惠子承認早衰來自于從廢五金兒童直接轉(zhuǎn)骨做了孫悟空速賜康少年,鴉片之后開臺第一代毒蟲。他與父親一起衰老,退休后的老頭快速朽化,僅剩下取名的才能,好自豪惠子七個姊姊依序得名一鳳二凰祥參,四喜又名對對,五福,大順小名溜溜,老七自然就是七巧吧,錯,一周更見別出心裁。老頭發(fā)憤練字,練出一身老人味與墨臭,都是黃金葛葉影的昏暗傍晚抬起一張涂滿墨汁的癡騃的臉。七個姊姊的兒女陸續(xù)結婚開始了第三代,他幫孫子命名,不滿怎么第一胎又是女娃,倒霉,那就一梅,第二胎還是,就一零吧?偹闩蔚降谝粋男孫,他想到自身大遷徙潮里一丁流亡者,揮毫寫下一軍,再來第二個男孫,他看見光,提名一光。一屋子女人高頻率的搶話仿佛揮槳打活魚,他注意到父親急速的萎落,碎步挪移不動那胖大軀體,屁股沉沉響了。父親像河水上的油那樣的抖著,以一種他從未聽過的奇怪鄉(xiāng)音嗚嗚哭了。爸你漈屎臭死了,幾個姊姊接龍斥罵。
  可憎的女人。父親中風臥床之后,七姊妹排班照顧,隔一條巷子外的捷運工地夜以繼日打地樁、來去預拌水泥車,噪音將腦神經(jīng)打成了棉絮的黃昏,惠子聽見黃金葛暗影里禿鷹姊姊啪啪掌摑父親的臉還是老屁股,爸你老人屎有夠臭捏少吃自然少拉你不聽你看你拉這一大包臭死人了哎喲害我丟垃圾時好丟臉你就說吧定存單子你到底藏哪兒你別裝傻你不是跟老四說有當初原本是要給爺爺姥姥修墳用的幸好我們把你擋下來否則根本你被那些堂兄弟騙得團團轉(zhuǎn)騙你我就不是你跟媽生的。爸。爸。爸。每一喊聲像釘槍打在耳膜。
  母親也在,仿佛櫥窗里的木頭模特兒蜷腳窩在一疊半人高的雜志報紙后的藤椅,一個無賴女,惠子不記得她下過廚煮過一餐飯,曾經(jīng)某一段日子太陽黃萎時她從茶舞歸來蹲坐在公寓大門臺階上揉腳,趾甲的蔻丹掉了漆,高跟鞋鞋絆裂了,油黃臉上公寓貓發(fā)春眺望窗外好想遠游浪蕩的哀傷,因此極憎恨看見她的子女靠近,爪子一揮清脆一巴掌。現(xiàn)在,她頭發(fā)染黃褐,穿大紅大綠的蝴蝶裝,跟團去紐澳旅游,掃貨買了兩大箱,嚷著好便宜標價都才幾十塊一百塊。老式電唱機有個一百歲的精靈于永恒的春光里尖嗓子叫著郎啊郎咱們一條心。她無所謂地看著七個女兒修理父親,伸出手,背上腫浮的靜脈無限延長竄到鎖骨頸脖。
  車輪碾過工地圍籬旁的鐵板,每一聲空隆如同鐵錘敲著太陽穴,他在門口蚯蚓昂頭那般看看父親,父親陷在泥漿流沙只露出顏面其實已經(jīng)形同一具浮尸,眨巴著濕爛眼睛,似乎發(fā)出非常渺茫的求救訊號。他想并且期望一覺醒來父子倆雙雙變成蟲。
  可憎的女人還有奧麗薇;葑影V戀她一如孫悟空少年時那朵毒幻蓮花座,但是奧麗薇討厭他,在眾人面前用力羞辱他,鉚釘方頭靴子踢他脛骨,他老狗般哀傷地下垂眼睛不肯離去。奧麗薇丟給他一條鉚釘皮革頸環(huán),他戴上,做她的奴才。那時候流行歌曲的文案語,不可自拔的除了牙痛還有愛情。他的狗屎愛情。春節(jié),奧麗薇擺地攤賣仿冒品,他做后勤補給,從二九晚到元宵,他大嗓門有了用武之地,人潮中站到椅子上拍著紙板喊啞了,只為博奧麗薇認可的一個眼神。奧麗薇讓他忠犬般跟著去了一趟香港四天三夜,也算酬謝他,早晚搭天星小輪吃維多利亞港的濕膩海風,睡到快天亮她腳還是冰冷,插進他胯下。奧麗薇傻屄苦戀某一母狗男,聽說他跟一筋肉男游港澳并血拼遂無目標追去,踏破鉚釘靴一無所獲,他建議到鵝頸橋下打小人,兩人上太平山頂,刮著無情寒風,看見整個港島凄美燈火一如她凝凍的愛情,可遠觀不能碰觸。一日奧麗薇電召,母狗男被老頭發(fā)現(xiàn)愛男人當下遭揍瘸了,嘴唇撕裂,惠子背他上醫(yī)院,回奧麗薇住處,房間如同雪洞,珍藏一整套小甜甜影碟。買了藥酒幫母狗男推拿化瘀,才發(fā)覺他側面神似安東尼,眼下臥蠶堆積青翳。年后,母狗男得到國際友人資助,移民荷蘭,奧麗薇傾其所有要跟,在機場撲了個空,游魂飄蕩到沙侖,奧麗薇隔日起不再見他。多年后,盛夏熱浪的十字路口,他看見奧麗薇脊椎傾斜不勝負荷地抱著一個沙皮狗般小男孩,時間淘盡她所有的銳氣,殘忍地讓她提早殘萎。四目交接,遲鈍了兩秒,奧麗薇抱歉又軟弱地笑了笑。日光一如沸水,他好害怕時間列車轟轟正直線沖來,心臟裂裂的掉頭跑開。
  “愛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不能重生與再現(xiàn)!被葑訂,你們看過這一句嗎?
  世紀新瘟疫在兩岸三地圍城,人猿后裔反抗屢敗屢戰(zhàn),這天傍晚惠子盯著電視屏幕走馬燈的死傷人數(shù)最新統(tǒng)計,蹦出一則偶像藝人跳樓自殺的快報。提著一桶消毒水,他將店里外再噴灑一回,悠然想起那個寒冷夜晚奧麗薇帶他不斷坐叮叮街車如同神話那巨人反復推石頭上山又滾下山,最后一絲希望或可搜索到母狗男在街上,橫在街心空中碩大霓虹招牌將如太空航艦解體;脺绲臅r候,他們是渡過冥河的一對主仆,大樓暗影絆了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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