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建偉是中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出生在豫西南南陽盆地稍稍偏西的鎮(zhèn)平縣,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和特殊的文化背景,決定了這里既重秩序又重個性,既守中庸之道又喜張揚怪異的紛雜特征。這種繁雜和豐富,為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提供著最直接、最本質(zhì)的營養(yǎng)。而童年備感孤獨的經(jīng)歷,又深刻地影響他觀察世界的角度。他深受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影響,在中短篇集《潔白的罪惡(典藏版)》一書中,極力傳遞的是,不但拷問潔白,拷問潔白下面的罪惡,他還要拷問罪惡,終要拷問出罪惡下面的真的潔白。 目錄: 冬妹 紅綾子 洞 扣子 潔白的罪惡 冰爐 九哥是一片風(fēng)景 煞莊亡靈 天涼好個秋這就是我的故鄉(xiāng)和我的孤獨,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我愛它們。因為沒有它們,我不可能成為作家,不可能成為一個能區(qū)別于其他作家的作家。 ——柳建偉扣子 一 那一排扣子很亮,黑豆一樣。又像一排兵,整齊地站在那兒。那是用什么料子做的,老三不曉得。好像也用不著。先前也見過不少,但那終究是長在別人的衣服上。從外貿(mào)收購站出來,八兩半兔毛變成了伍拾陸塊肆。現(xiàn)在那幾張大票子正安然躺在貼身的衣袋里,睡覺哩。什么時候老三萌發(fā)了買衣服的念頭,或者用個新詞說,周老三潛意識的這種想法在哪個微觀時間內(nèi)變作有意識,一兩句話大概講不清楚。他年過六十,近兩年手老是顫抖,著實有些對付不了那幾個比黃豆大不多少的布扣。因為這個原因,衣服穿上了,能不脫就不脫。這樣,他每頓就要多吃一些,好讓更多的養(yǎng)料變成血,供應(yīng)那群寄生在他身上的小動物。這些小動物也通人性,養(yǎng)熟了,咬你也不疼,再說糧食也吃不完。那裹腰大褲襠也不好,占著一只手,就不好方便。剛才他看見了廁所,忽然有了那個的意思,尋尋底氣,知道憋回家是有些困難,就跟著一個拎著兩只公雞的中年干部模樣的人進了廁所。現(xiàn)在他是不在乎一兩屎尿了,放在那些年,也就是每個人只有兩厘自留地的那些年,他不會如此慷慨大方,總要留著,到了自留地左右看看沒人再方便。這念頭今天也閃一下,新詞叫傳統(tǒng)的慣性;@子路上幫了他的大忙,如今成了累贅,總要占一只手。放在里面,嫌臟,屎尿縱橫溢。放在外面,又不放心。眼看著那漢子一手拎著雞,用一只手就輕松地解決了問題。那種褲子叫前開口,這一點老三還知道。不是發(fā)現(xiàn)那可以放籃子的墻頭,老三真不知該怎么辦?先前老三也進過城,城里也有長有這種扣子的衣服賣,就是沒敢多看兩眼。第三次摸那一排扣子的時候,他多少還有點猶豫。 那個眉眼清秀的姑娘走過來沖他一笑,聲音像是對親爹那樣柔和:“大爺,買下吧,就這料子,十年八年也磨不破。” 老三被這甜潤的聲音鼓起了勇氣,大著膽子:“要幾個錢?” 姑娘又眨了一下似嗔似笑含情目:“十八塊,不貴,如今除了爆玉米花兒的,都漲了。實意要,價錢好說。” “不貴,不貴,”老三被這過分的熱情搞糊涂了,“真不貴,就這扣子,嘖嘖……那要多巧的手才做得出。只是……” 姑娘似乎看透了老三的心事,抱一塊穿衣鏡對老三說:“大爺,您試試,中意了再掏錢! 老三扭捏著:“我這衣服臟! 姑娘輕笑一聲,“能沾上多少灰。” 老三在眾目睽睽之下,穿上了那件灰中山服。一瞅鏡子,傻了。“大爺,你這么魁梧,穿上這衣服,還真有點大官的派頭呢! 老三自然不曉得魁梧是個啥意思,但知道“大官派頭”不是笑話他,心里像吞下一碗雞湯,舒服極了。 “要是你頭發(fā)再留長點,嘖嘖,標準一個大隊支書。” 老三一邊摸錢,一邊問:“有沒有俺穿的褲子,前開口的。”他知道銀鞍要配白龍馬。付完錢,又試試解扣子,很滑溜,抖著手也可以辦。走了幾步,又想起一件事,“姑娘,我再買條褲腰帶! 夏日炎炎。老三心里高興,破例在城里吃了頓飯,晃悠著打著一連串飽嗝,沿著趙河堤回家。在北河灣洗了個澡,把新衣服換上了。對著河水一照,自然又想起了姑娘說的一句話,“大隊支書!1958年老五就當了隊長,一當二十幾年。從那時起,周家就不論什么綱常了。老五不再叫他三哥。老三看著胸前那排扣子,漸漸把胸脯子也挺了起來。人能走到哪一步,還真難說哩。 二 隊長整個午睡都沒合眼,一直望著頭頂那塊天。云很低,擦著槐樹梢在飄,似乎伸手就可以抓到一把。前些年,他也真能做到這一點,別說一片云。隊長,那只是四年以前的榮耀。人們又叫了兩年老隊長,如今都直呼其名了。“那騷娘們兒,也是有奶便是娘!标犻L在涼席上翻了一個身,“不是那些年,你那浪勁兒……” 他常常陷入這種無法解決的矛盾之中。他必須接受不是隊長這個事實,同時他又不愿意把和百姓的差別很快就抹去。但有些東西想留也留不住。十年前他去省城開過一個會,坐了火車。去年慶西賣玉貨進了北京,還說是睡著回來的。 何英昨晚拒絕了他,很干脆。隊長也有隊長的自尊,他決定不再去找她。工分制早取消了,他在種莊稼上也只是任由其便吧,村里自有好把式,也用不著問他該種什么。各人忙各家的活路,責任田想咋日弄咋日弄。就說常福吧,從前多安分守己,如今下四川了,地里的蒿草一人深,能藏下狼。慶西那些年活個啥光景?發(fā)不發(fā)他的口糧,還不是一句話。如今腰纏萬貫,進進出出都騎著摩托,看見他,還不如見個狗親熱,眼皮翻都不翻一下。這些人,現(xiàn)在他一個也治不住。 如今這女人也捅他一刀,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自打額頭留下這塊疤,他就成了全村幾百人的主宰。誰家辦紅白喜事,他都是座上客,大酒大肉吃個滿嘴流油。 還把他當隊長看的是老三。他忽然記起了老三的許多好處。 爹娘早死,剩下他們兄弟倆相依為命。他記得四四年年成,吃糠吃多了,屙不下屎,屁眼憋得直流血,是老三把手指頭抹上油,一塊一塊摳出來。 老三這幾年在莊稼活上也幫了他不少忙。畢竟是親骨肉,隊長沒忘這些。正月間,他把小四過繼的事兒告訴了老三。 太陽暖融融的。霧還沒散盡,趙河上還飄著白煙樣的東西。老三并不知是他來了,一只手伸進棉襖,把眼瞪得溜圓,齜牙咧嘴,不知在干啥子勾當。 隊長拽了拽制服前襟,把手背在屁股上,威嚴地咳了一聲。不一會兒,那把唯一的椅子就挪到隊長的大屁股下。 “有件事兒給你說一聲! “唉! “我想把小四過繼給你,過些年你也有個依靠,咽氣了也算有個孝…… P2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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