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劍引發(fā)的江湖恩仇,一把劍、一些銀子釀制的江湖悲喜劇,讀來令人嘆息不已。 大和尚硬生生半空發(fā)力,一招“倒卻剎竿”,雙足在左側橋欄上借得一絲反彈,就此緩得一緩,如一只大隼降落在石欄上。 凝神細聽。放生池里有兩條魚兒在唼喋,六個水泡破裂。 一把劍從黑暗中伸出來,一分一分往前推,無聲無息…… 世界迅速變成一團濃黑。大和尚撲面倒入放生池,撲通。大和尚來得及想到的是:怎么一朵蓮花都沒有?這算什么涅槃?阿彌陀佛,糗大了! 劍悄悄抽還,切口合上,無一絲血跡…… 目錄: 上卷 一個死和尚! 滴水洞 一枝春 青瓦臺夜話 觀音殿 向小院 臥牛崗 天工兵器行 一張戒牒 少林,少林 玉瘦閣 沙盤推演 英雄帖 不醉無歸小酒家上卷 一個死和尚! 滴水洞 一枝春 青瓦臺夜話 觀音殿 向小院 臥牛崗 天工兵器行 一張戒牒 少林,少林 玉瘦閣 沙盤推演 英雄帖 不醉無歸小酒家 銀子、銀子 八大集團首腦會議 下卷 槳聲燈影秦淮河 是所好學校 又見英雄帖 四月初五 天上人間 浴佛節(jié) 大三元酒樓 這里的黎明靜悄悄 江湖人家 江湖人家又一家 王牌對王牌 羅剎輪盤賭 江湖,江湖(前情提要:坑爹的江湖啊,歷來藏龍臥虎、魚龍混雜、雞飛狗跳、風生水起。那一年的那個晚上,威撫王府遭人盜了王府一把祖?zhèn)鞴艅,惹得七葷八素的江湖大亂。各路好漢浮出水面,黑白兩道為之大決戰(zhàn)。少林和尚也是凡人做,身處江湖自是不能幸免,于是引起了這一段歷史。故事詳情請參見《誰滅了華山派》。) 一個死和尚! 夜,比人心更黑。 秋蛩已蟄,隱約有檐下麻雀夢囈,夜鳥展翅掠過。 半夜,來自遙遠天邊的西伯利亞寒流凄厲而至,嘯叫著刮過樹梢。各殿窗槅緊闔,佛前長明燈當還亮著,把菩薩的黑影放大,閃閃爍爍鎏金的流光。 夜確實已深,火苗站累了,偶爾彎腰曲背打個呵欠,忽然驚起來暴一個燈花,精神一振,繼續(xù)站住,一縷黑煙裊裊而上。 寮舍里溢出僧人一團一團濃厚鼾聲,長長短短、哼哼唧唧、南腔北調、此起彼伏,即被冰涼朔風劫住、搓揉得粉碎,一并卷走。 大和尚的禪房門關得鐵緊,搶出一絲燭光,于是,門前的青石板丹陛上亮出一線刀劈似的筆直窄痕,一波三折走下臺階去。 大和尚尚未睡,一尊天竺的玉佛卻是一直以手支頤半夢半醒著。 大和尚不是大塊頭,大和尚的的意思也不是年事較高,道行較深,大和尚的意思是堂頭大和尚,就是方丈、長老、住持。圓覺經云:“一切如來,光嚴住持”,住持就是一寺之主。 大和尚沒睡,大和尚結跏趺坐。 大和尚的禪房比較闊綽,大和尚的禪房比較不像禪房,窗戶和墻壁都用色彩絢爛的毛氈壁毯和橙色緞幔遮擋,黃花梨的椅子和睡榻上墊著三寸厚的西域羊絨氆氌,雪白,地上鋪著猩紅氍毹。一張小幾上,紅泥小火爐燉著滾燙的佛手雪蓮菩提籽羹。 紅泥小火爐燒的是青?木炭,無煙。 大和尚打坐,漫不經心撥弄一串東瀛黑珊瑚念珠,大和尚有不少事情要好好想一想。 寒意偷偷鉆過門窗縫隙襲來,大和尚裹緊貔貅毛皮斗篷,起身從榻下小屜里拉出繡金錦綾包裹的青釉夜壺滴了一泡尿,打了兩個寒戰(zhàn)。重新裹緊斗篷,大腿酸麻,屁股疼痛,輕輕跺了兩下腳,拍松了氄毛蒲團,將一床蘇州織造手繡緞面蠶絲被披在身上坐定。 想一想,繼續(xù)。 住持壓力大,七百八十多大小和尚,還有五湖四海來掛單的行腳僧近兩百個,個個都像饞癆一般,每天煮粥的大米就要九百多斤,其它的雜糧、酥油、蜂蜜、乳酪、水果、蔬菜和豆腐、百葉、面筋、腐竹也是支出不菲。途經或專程來燒香、撞鐘、拜菩薩、說禪打機鋒的朝中大員、各路大小官吏、江湖各門各派的人情往來以及一千多個叢林住持絡繹不絕的取經交流,宴請招待費用更是無法預知,尼瑪都是吃貨啊。 一年到頭天天必須的燈油、燈草、蠟燭、高香、檀香、甘松、麝香和沉香,以及佛門少不了的結夏、解夏、自恣,佛誕節(jié)、成道節(jié)、浴佛節(jié)、盂蘭盆節(jié)……準提佛母、彌勒佛、藥師佛、文殊、普賢、觀音、地藏王菩薩、大勢至菩薩等等各位大大小小菩薩的生日,水陸法會,傳壇受戒……還有這許多殿宇、浮屠、經幢、甬道、塔林和摩崖石刻的修葺,諸多佛像的髹金,法器的添置,樹木花草的維護,武僧兵器的添設打造,僧人的傷殘病死、治療養(yǎng)傷、衣食住行,銀子花起來就如水一般嘩啦嘩啦淌。 少林有寺產五百余畝田、四百余畝地,租給周邊高家莊、馬家河、楊柳村、王家坪、十里堡等近百家佃戶耕作,一年到頭的產出湯湯水水幾乎只能勉強養(yǎng)活佃戶一門老小,偶爾風調雨順,多收了三五斗,杯水車薪,無濟于事。倘若流年不利遭遇天災,這些佃戶老老少少還要靠少林施粥活命。 少林不施粥,這些佃戶紛紛拖男帶女出去逃荒討飯或者餓死。人家問,哪里來的?少林來的。多么難為情。如果少林周邊餓死人,一旦傳開,少林是很沒有面子的。 樹大招風,出頭椽子先爛,少林多年屹立江湖不倒,哪里是這么容易的?哪里不是銅鈿銀子撐住?否則人家干嗎給你面子?江湖上幾百萬和尚,就你們這幾個有本事?真的憑幾位各殿首座、幾十、幾百個武僧三拳兩腳就能領銜武林?那也未免小瞧了偌大江湖。 誰知道江湖的水有多深?不知道! 嗯,還有許多隱蔽的事情就不足與外人道了,所以,大和尚必須好好想一想,心里一本本賬本攤開來,一頁一頁翻過去,頭腦里的一面算盤打得噼里啪啦。 人不理財,財不理你,自古皆然。 “咯噠”,疾風中什么聲音?在五十丈外鼓樓西面屋脊,極細微。俄頃,又是針尖落地般“!钡囊宦暜悇,是三十丈外天王殿東北飛檐下的銅鈴。 有夜行人到! 一年到頭,春夏秋冬,不知道有多少不速之客白晝黑夜闖少林。 阿彌陀佛,如此寒夜,你來有何貴干? 而且不止一個,再仔細聽,兩個?三個?確定是三個。吐納方法不一樣,氣息長短也不一樣。會不會是四個或者五個呢?那除非是絕頂高人,已經練成了龜息之術,不過無須呼吸的高人也屬于半死不活了,如果半死不活還能半夜里出來冒死躥房越脊那真是特別牛X。 大和尚屏息側耳細聽,潑天大風中的幾縷噗噗微風經大雄寶殿一徑去了達摩院。 大和尚,四十三歲,江湖歷練何等豐富、見識何等老辣。固然早已過了江湖人的青春黃金時期,然而,感覺和經驗卻足以彌補體力精神的不足。 大和尚微微點頭,放下心來,繼續(xù)盤算肚子里的經濟。 達摩院是少林武僧的大本營,雖然前不久十二武僧不明不白血灑筆架山集體陣亡,但達摩院首座慧琳師弟早已是少林一等一的高手,達摩院兩個后生書記圓覺、圓惠頗有慧根,處事干練沉穩(wěn),尤其孜孜不倦,武功精進,身手不在慧琳之下,甚至據說后來居上。 身手不凡也罷,后來居上也罷,這都是低層次的技藝罷了,真正的功夫在頭腦里。 唔,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對,哪里呢?哪里呢?且不管它,淡定,淡定。三七廿一,四七廿八,一上一,二上二,六上一去五進一,唉,大和尚不是好當的。煩,初冬深夜的大和尚格外煩。哪里不對呢? 白天的事忽然浮上來了,心里很不爽。那個誰?對了,慧琳,達摩院首座,竟然來討要數十萬兩銀子。討要這么多銀子干什么?說是要和江湖上八大門派聯手合營,去贖回一把什么古劍。一把什么古劍呢?威撫王府的鎮(zhèn)府之寶。 威撫王,大和尚當然知道,普天下誰會不知道威撫王呢?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幾乎曾經就是一字并肩王。和太祖一起出生入死打江山的,據說還在沙場上救過太祖父子的命,沒有威撫王也就沒有太祖。而沒有太祖呢?那就沒有這個國,只剩億萬老百姓了。沒有國的老百姓算什么老百姓呢?肯定不算。 《王侯列傳》卷一如此記載:“(王)生性暴烈,有神力,常于陣前擄敵酋,即挖心肝生啖之,咀嚼咯咯有聲,殷殷血汪然下滴。食畢,旋以袍袖擦髯須,仰天一嘯,聞者無不喪膽! 太祖開國,論功行賞,旌表部下,封侯賜爵;有本上奏,無本退朝。 威撫王功成名就,沒有堅持打江山坐江山。竟然見好就收,急流勇退,淡泊世事,歸隱林下,而且從不居功自大,更不恃功干政。 太祖心存感激,賞賜當然不少,據說前朝的庫銀二一添作五,一半歸了威撫王,并且為其擇地敕建了好大一座王府,仙境一般,任其徜徉于山水樓臺之間頤養(yǎng)天年。看起來太祖的位置倒仿佛是銀子買來的,其間經濟細節(jié),《王侯列傳》為尊者諱,卻未有一字記載。 威撫王倒也確是成大事之人,解甲歸田后十分低調,為人極其慷慨四海,和江湖上黑白兩道各大門派客客氣氣,長年多多少少均有安撫關照。威撫王府和少林更是百年來一直有些人情往還、暗通款曲,結了不少善緣。 只是如今威撫王府已經是第五代小王爺執(zhí)掌,所謂君子之澤,到了小王爺這一代,只怕也是日薄西山、入不敷出了,世上豈有一勞永逸萬世不變的富貴? 慧琳說什么來著?對了,說是那把古劍乃是和一筆天大的藏寶有關,其數額之大,無人得知,所以這劍是王府的家傳秘密。 既然無人得知,江湖又哪里得到的消息? 威撫王府門下人稱搖頭獅子的一位食客潛伏多年,居然在眾目睽睽之下得手,漏夜搶出王府。然后著人曲曲折折偷走西域,企圖弄到番邦夷域去。 里通外國,這怎么可以呢?夏夷有別,當然不可以。江湖是愛國者的江湖,于是江湖上各路英豪一呼百應、同仇敵愾、前赴后繼、接力追殺,終于在距離邊境數里之遙的塔爾木坦大峽谷截下此劍。 這是多么壯懷激烈、驚心動魄的萬里追殺啊。 后來,這把劍不知道怎么就到了黑道黃河幫崔老幫主的手里,黃河幫崔老幫主是何等讓人頭疼的人物?一下子聯合其他五大門派,開出天價三百萬兩的贖金。 慧琳身為少林的未來一任住持,當然要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趁機也是揚名立萬,樹立其在江湖上的龍頭地位。于是和江湖上公認的武當、峨眉、華山、青城、點蒼、崆峒、日月神教以及白山黑水等白道八大派攜手,決意向黑道挑戰(zhàn)以討還公道,也將多年來黑白兩道說不清道不明由來已久源遠流長的恩恩怨怨一并了結。 誰都知道,黑白兩道之間是你死我活的斗爭。為什么要你死我活?因為是黑白兩道。如果黑白兩道和平相處,那還有什么黑白兩道呢? 大和尚不管這些雞零狗碎,大和尚有大和尚的事情,大和尚當然不可以自貶身價,這些爭狠斗勇的江湖瑣事用不著去過問。江湖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十年,江湖年輕一代必須在大風大浪里成長,江湖終將一代一代往下傳。 接下去的事情就不大明白了,本來黑白兩道約定在筆架山決一死戰(zhàn),人算不如天算,不知道為什么大部分白道人馬甚至全部白道人馬沒有來得及趕到。打架必須有人,沒有人,當然就沒有打起來。結果呢,少林死了十二個精銳弟子。 黑道首腦都是膽小鬼,闖禍了一見大事不妙,肯定嚇壞了,將劍急忙脫手拋盤,落到了一家達盛當鋪里。 達盛當鋪接盤,這是黑道的一招殺著。 當鋪是生意人,生意人在商言商,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各路好漢明明知道寶貝在當鋪里,但是白道是不能出手搶劫的,動手搶劫是白日闖的蟊賊。要知道白道為什么是白道?白道的理念就是一貫視名譽比生命更重要,否則就是黑道對不對?難道少林會領著武當峨眉什么的一幫人馬去當鋪里搶東西?想想也是不可能,名聲要壞脫的。 要奮斗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fā)生的。十二名弟子既然是打打殺殺的武僧,這一輩子不是殺別人就是給別人殺,出來混總要還的,死就死了,愿賭服輸。 只是一下子死了十二個,少林元氣大損。這件事情待日后風聲稍息,還得仔細打探,否則少林豈不是貽笑大方,還有什么江湖威望可言?如今正在風頭上,卻是只能暫時裝一個難得糊涂。 所以,慧琳就決定送佛送到西天,要白道九大派籌集三百萬兩銀子把劍贖出來。贖出來了送還給威撫王府,這可是一個天大的人情。要一下子捧出白花花三百萬兩銀子,每家分攤三十幾萬兩,如此多的銀子可不是小數目。無事獻殷勤,慧琳腦子里想什么呢? 七去三進一,七上二去五進一,這件事內情究竟如何? 大和尚有些心不在焉,這一段日子以來,大和尚經常有些心不在焉,有些心煩意亂、心緒不寧加上欲火焚身,唉,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自從那位又白又胖的貼身弟子忽然失蹤,晚上被窩里少了不少溫暖。 唉,寂寞難耐,一個人躺著有什么情趣?不如迷迷糊糊打坐,夜半三更盼天明,寒冬臘月盼春風。本來還嫌胖弟子睡覺打鼾如雷,如今想來,這曲折悠揚、哼哼唧唧的鼾聲真是比什么聲音都可愛。如此好的一個尤物,怎么忽然就沒了蹤影呢?那可是一大堆溫暖雪白光滑的肉啊。 曾有一聯單說和尚的可憐,云:“雪夜孤眠雙足冷;霜天剃發(fā)滿頭寒”。聽說過沒有?沒有吧,不是和尚的縱然聽說過也沒有感性認識。 大和尚忽然有些虛妄,腦海中閃過一個姣好倩影,那是童年時同村三叔家的二妞,一個有酒窩的胖丫頭,齊眉劉海下兩只大眼睛多么明亮又閃爍。曾經兩個人躲在竹林里分吃了好大一塊麥芽糖,牙齒都要甜壞了。 二妞,你還好嗎? 穿過風,有人走近了,是少林的身法。 “篤、篤篤!边甸T聲。 “篤、篤篤。” “篤、篤篤! “誰?” “方丈尚未就寢?達摩院弟子慧琳求見住持! “本座已經休息,有什么事且待明天再說! 煩!這個慧琳真是煩人,難道半夜里還來討銀子? “不敢打擾住持,實在是有要緊事! “要緊事也待天亮再說好不好?” “容讓弟子進來再說。” 大和尚想一想,難道夜行人有什么事情?難道少林有什么麻煩?難道那位又白又胖又多情的弟子有了消息?想不出。且將腦子里的賬本暫行合上,不情不愿起身拔下門栓,燭火一偏,慧琳帶著一陣冷風閃身進來。 慧琳,少林達摩院首席。雖然才三十剛過,卻是大氣老練、處事得當、沉著穩(wěn)妥、舉重若輕,通身毫無煙火氣,隱隱已有新一屆住持范兒。 燭光里一張白白凈凈國字臉,兩道臥蠶眉,一雙眼睛更是錚亮,雙下巴、大耳朵,頗具菩薩相。 慧琳熄了手提的一盞氣死風燈,返身掩門,將冰涼夜色關住。落下門閂,恭恭敬敬闔首行禮道: “深夜打擾住持清修,罪孽啊罪孽。實在是事出非常,弟子不得不冒昧。剛剛威撫王府來人了,說是要拜見方丈有要事相告。弟子想來,威撫王府小王爺不是輕佻之人,說不定卻有重要消息或者與少林乃至江湖有關,尚祈方丈撥冗接見。” “威撫王府來人,老衲自當覿面親聆,不過如此寒夜見客,似乎甚是草率! “威撫王府多年來對少林關照,本是一家人,似乎也不必在乎這些虛禮! “威撫王府貴客深夜蒞臨,當然是有非常之事。只是過于事出突然,出家人似乎還是慎重一點好! “弟子已經詢問過了,王府鎮(zhèn)府之寶遭遇失竊已有一段日子,小王爺很是著急。但是這事又不能過于張揚,怕的是七嘴八舌、夜長夢多。如今確認這寶物落入了達盛典當行,市井之中,無商不奸。小王爺擔心有人先下手為強,一旦再給賊人中途贖出或者劫走,只怕就難以完璧歸趙了。所以外松內緊,手下高手已經四面八方派出打探情形! “所謂鎮(zhèn)府之寶就是你說起的那把大劍?” “是的。為什么一把祖?zhèn)髋f劍如此要緊,這就不知道了,也許如江湖上傳說,和王府多年積累的身家基業(yè)有關。王府來人說,不是萬不得已,實在不該驚動方丈! “王府的基業(yè)怎么會是一筆藏起來的財富?真是荒誕不經。” “王府的身家資產當然不是一筆財富,而是一筆超大財富。如今的皇上和太祖的寬厚仁慈不可同日而語,苛刻百姓,民怨沸騰,朝廷腐敗,民心思變。傳聞小王爺不甘居人下,天下皇帝輪流做。小王爺如要有所作為,怎么可能沒有銀子做后盾! “藏寶之說,謀反之言,只能姑妄聽之,一風吹過。至于少林,既是遁入空門,便當皈依三寶,這些世俗榮華富貴的事情,一來不應出頭露面,二來也不便出頭露面,三來縱然出頭露面也無能為力! “想來小王爺不會不顧及這些,一定會有考量安排,斷斷不會為難少林! “來人可曾吐露一二?” “來人即使攜有威撫王府的錦囊妙計,又怎會和弟子說?” “即使王爺府有考量安排,本主持還是不知道比較好,少林還是不要趟這淌渾水比較妥當,你這就去吧。只說老衲已經睡下,出家之人不在三界之中! “方丈說的是,弟子這就去轉告。只是從今以后,哪怕小王爺不說什么,可能少林也不好意思再去麻煩小王爺了! “少林何曾麻煩王府?” “方丈如此一說,倘若給王府得知,豈不讓人寒心?” “威撫王后人知書達禮、深文周納、心胸豁達、大氣天成,非一般人所能比擬,小王爺當能體諒剃度受戒之人的苦衷?v然威撫王府有什么不樂意,少林也確實愛莫能助。” “方丈高瞻遠矚、深謀遠慮,弟子明白。” “少林身處江湖,必須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才能得以千百年生存不倒,發(fā)揚光大! “方丈這就早點休息,弟子當如實傳達王爺府。不過依弟子看來,少林所以能在江湖上立于不敗之地,實乃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全憑的是左右逢源,順風使舵。如今一陣好風從威撫王府來了,怎么可以頂風而行呢?此事若要辦成,固然是少林能號令江湖,自非少林擔綱不可,除卻少林恐怕也無人可以替代,否則威撫王府豈會如此深夜派員親臨?少林如若只顧愛惜羽毛、龜縮自保,威撫王府豈能一笑置之?叢林歷來遵循的乃是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一著不慎,滿盤皆輸。歷朝歷代多少次滅佛法難,哪一次不是世俗權要所為?只怕自此之后,少林不遭劫難就是佛祖保佑,發(fā)揚光大四個字只怕就此為止了! “呵呵呵呵,威撫王府怎會如此小肚雞腸。睚眥必報?真要滅佛,威撫王府又豈能憑過氣王爺的一家之力辦得到! “方丈此言似有偏頗,威撫王府多年來的實力和影響力豈是少林所能估計?威撫王府滅佛固然不可能,滅少林卻是做得到的。只要把近年來和少林大和尚的交往明細公諸于眾,只怕方丈再無顏見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受長老之累,少林自然也就不能立足江湖了。方丈沉耽一己之固執(zhí),卻要陷少林于數百年之法難,其間得失,弟子似乎不該多說! “這算不算脅迫?” “不敢。只是熱愛少林,所以擔心少林。” “王府是誰來了?莫不成小王爺親自來了?” “方丈既然不愿出面,也就不要知道了! “威撫王府固然不乏高手,然而能有如此身手者不外乎老五、老三等幾位! “方丈如有興趣,不妨屈尊親自一晤! 慧琳裹著一圈燈光悄無聲息如一縷微風消失了。 大和尚沉吟一番,忽然明白過來,剛才曾經覺得什么地方不對,哦,原來,這一下恍然大悟:方才聽到三個夜行人越脊而至的騰挪身法里,至少有一個使展的輕功就是少林獨特的實相無相功。 汗,熟視無睹啊,每天幾百幾千遍的聽到,竟然會忽然糊涂了。 如此說來,這夜行人中起碼有一個乃是少林弟子,難道是少林去接應的? 不對得緊,如今慧琳有些自作主張,輕慢戒律,放逸散漫,寺規(guī)松弛。竟然擅自派員參與江湖互動,白白犧牲了十二名弟子。而且像今夜這般里應外合,不告而至,乃是少林以及所有江湖門派之大忌。 到底是何狀況,要不且去看個究竟來? 仔細想來,慧琳所言也不無道理,此次若是冷落拒絕了威撫王府可能也是后患無窮,還不如見面以后聽聽王府來人怎么說。 看起來到時候再做打算也來得及,佛門弟子,隨機應變,說些禪意,背些經文,呼呼佛號,打打機鋒,難道還有什么應付不過去?真正的功夫不是拳腳,是智慧。 三更已過,四周墨黑。大和尚出禪房門,不免一個寒顫。覘見隱隱綽綽一盞風燈在遠處踽踽而行,恰如一只孤獨螢火蟲閃閃爍爍,又如一點磷火飄飄忽忽。 寒意徹骨,夜氣清冽,聽見十一片枯葉落地,三根樹枝不堪朔風而折。 大和尚緊一緊袈裟,系好風帽,張開鼻翼,縮小瞳孔,一提身子,大袖飄飄,使出“實相無相”輕功中最上乘之“屈屈播陀”,雙臂伸展,幾個起落便到了橫跨放生池的石橋上。 不對!腳下似有什么不一般的聲音?大和尚硬生生半空發(fā)力,一招“倒卻剎竿”,雙足在左側橋欄上借得一絲反彈,就此緩得一緩,如一只大隼降落在石欄上。 凝神細聽。放生池里有兩條魚兒在唼喋,六個水泡破裂。 一把劍從黑暗中伸出來,一寸一寸往前推,無聲無息。 這一把劍極窄極薄極短,刃寬兩分,劍長一尺二寸,狀如韭葉。劍上抹了泥土,一絲刃口都不見光。 大和尚伸耳捕捉一切動靜,確認沒有異常,剛想發(fā)力起身,不好,覺得后背腎俞穴遽然刺痛。大和尚暗道一聲慚愧,一個旋身,冰冷的劍卻如法輪常轉,緊跟身后如影附形,橫過脊椎中樞神經,將背部劃了一個切口。 阿彌陀佛,原來竟是你? “你?” “我! “何必如此?” “不得不如此。” 大和尚勉強反手拍出一掌,卻已是功力盡失、有氣無力、條件反射,徒具形式,多年練就的下意識習慣而已。中招沒有?不知道。一線寒氣迅速漫延,屏蔽了下半身感覺。 掙扎一下,自閉血脈,來不及了。真氣外泄,左右搖晃,世界迅速變成一團濃黑。 大和尚撲面倒入放生池,撲通。大和尚來得及想到的是:怎么一朵蓮花都沒有?這算什么涅槃?阿彌陀佛,太爛了! 劍悄悄抽還,切口合上,無一絲血跡。 ………… 極遠處數聲雞啼,若有若無,慢慢嘹亮起來,喚出天邊一絲魚肚白。 一位少林打雜下人起早去香積廚生火擔水,準備早飯。好冷,裹緊了棉衣。隱約看見放生池中橋下黑呼呼好大一堆,那是什么?好生疑惑,睜大眼仔細端詳推敲,圓滾滾的,難道是一只大鱉浮出水面之上?或者真有什么飲光之龜? 千年老鱉,可是大補壯陽之物。這放生池水很深,水面又很寬闊,里面不知道成年累月養(yǎng)了多少好東西。偏偏這些倒霉和尚這個不準吃,那個不準吃,真是暴殄天物。經常聽見大和尚嘰里咕嚕講經:“若佛子,一切肉不得食。食肉得無量罪,斷大慈悲種子,是故一切菩薩不得食一切眾生肉! 什么亂七八糟? 有吃不吃,天誅地滅。不吃就不吃吧,哪需要這么多理由? 嘻嘻,如此補腎壯陽的天賜良藥,和尚當然吃不得,和尚吃了要敗壞清規(guī)的。而且不是一般的敗壞,一定是敗壞得一塌糊涂、一敗涂地。 和尚不吃,俗人可是大大吃得的,俗人百無禁忌,一切肉均得食。 尤其是如此寒天,煮一鍋濃濃的白白的老鱉湯,再沽二兩老白干或者半斤花雕,那絕對是舒筋活血、延年益壽。 啷里格啷里格啷里格啷。 對了,應該請廟門口賣香燭的王嫂代為烹飪,廟里當然不能煮老鱉湯的,擱上蔥姜還有芫荽。邀王嫂一起吃,吃得汗津津的,然后一起那什么什么,你懂的。王嫂白白胖胖熱熱乎乎,兩個奶子像木瓜似的,哎呀,得勁煞了。 去廚房拿來一根扁擔和水鉤,一手拉著橋欄,喜滋滋撥過來借著晨曦一看。 一聲驚叫凄厲了少林的黎明: “不得了啦!一個死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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