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相書:黃金洞>這是一部講述欲望如何剝蝕人性的小說。貢貴有一手尋找金沙線的絕活,他靠著挖金沙洞賣金沙發(fā)家致富,田也不種了,蓋了瓦房,給貢老大娶了媳婦,城里女人桃為了貢貴許諾的一口金沙井,死心塌地伺候他,貢老大表面孝順,其實想得到父親的財富和尋沙線的絕活,因此搞出了一系列的鬧劇。 作品以“我”(貢二憨)的視角敘述了這個沒有親情的家庭中,父子之間為了金錢和女人如何“斗智斗勇”,將人在物欲面前的丑惡嘴臉刻畫得入木三分。黃金洞張開一張大口,將人性剝離,赤裸裸地將一張張被欲望扭曲的面孔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 文本語言生動活潑,讀來令人發(fā)笑,又犀利深刻,似乎將遮蓋在人心上的大幕扯去,還原生活最殘酷的真相,令人冷汗淋漓。當他們狂熱追求的東西由于生命的轟然倒塌而變得毫無意義時,讀者會發(fā)現(xiàn)作者的用心良苦。 作者簡介: 閻連科,1958年出生于河南嵩縣,1978年應征入伍,1980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92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著有長篇小說《情感獄》《最后一名女知青》《生死晶黃》《日光流年》《丁莊夢》《受活》,小說集《黃金洞》,中短篇小說《年月日》等。作品曾獲第一、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第三屆老舍文學獎和其他國內(nèi)外獎項二十多次。《黃金洞》勇于直面人類因貪欲而扭曲的靈魂,并因此獲得了強大的藝術穿透力。作者用靈動精湛的語言之光照射進人性的黑洞,人文關懷的深度也就隨之自然呈現(xiàn)了出來。 ——施戰(zhàn)軍(著名評論家《人民文學》主編) 我很想把閻連科的小說看成“吊睛白額錦毛大蟲”,也就是老虎。它有威勢,有力量。有斑斕的毛皮,有花朵般的蹄印。它特立獨行,悲憤而又絕望。它腳步遲緩,卻會一躍而起。它遠在天邊仿佛虛幻之物,又近在眼前如同冰封的大地。它是真正的瀕危動物。它要吃人,而且不吐骨頭。 ——李洱(著名作家,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研究員) 世界像糞。 我用力想呀想呀才想起原來像是糞。 我爹和到壽的老豬一樣兒,哼哼著爬上山梁來,日頭一個冷噤,就哆哆嗦嗦發(fā)不出黃光了。我窩在落日里屙屎,窩著想著睡了過去,看見從城市來的那個女人,坐在爹的腿上,撩起她的紅綢裙子來,說年月里物價漲到了天上,你給我那丁點東西,剛好夠給一家人添一套衣裳。城里的女人跟我爹要那樣東西時候,總是坐在爹的腿上,撩起她的裙兒,笑得紅花爛開。我死怕她撩她的紅裙,大腿上的白嫩嚇得我口干舌燥,嘴唇裂得起皮,我得屏著氣兒用舌尖不歇不停地去舔我的嘴唇。可是,城里的女人總愛撩裙兒。她撩裙兒時候,即使我在天東地西,背又對她,也總能看見她撩的裙兒,看見爹把那東西給了她去。爹活活是一頭豬,從來不把那東西給我。我屙著爹就揪了我的耳朵,說該死的二憨,你說說今天到底賣了幾筐沙子,你哥只給我這一丁點兒錢。該死的爹把我的耳朵擰得熱疼,熱疼里城里女人的紅裙兒一個飄忽就沒了蹤影。爹把我揪到沙金的洞口,像丟一兜豬的下水樣把我丟在地上。我系上我的褲子,看見哥坐在洞口的沙地上,臉青得像死過了三天三夜。 爹說,說吧老大。 老大吸煙,吐得黑霧騰騰,說讓憨子說吧。 爹說,說,憨子。 我說,說啥? 爹說,說說你哥今兒到底賣了幾筐沙。 我說我管他賣了幾筐沙我咋知道他賣了幾筐沙。爹聽了這話,朝我屁股上踢了一腳,把我踢跪在了地上。跪下時候,我聽見日頭嘰哇一聲,就落進了山里,被一條山縫緊緊地掐住了它的脖子,山梁上一下涼陰陰的,鋪展了一層薄黑的顏色。遠處近處,挖金、磨金、淘金的人,一邁一邁地走進他們的棚里,走進他們在村里租的房里,扛著他們的家什,就像扛著挖金時塌方砸斷了的他們孩子的腿。從這山上一百塊錢買一筐沙子,裝進面袋,扛到河邊,在搓衣板似的淘金板上淘呀淘的,到天黑日頭被山縫擠了進去,就掏出一抹干屎粉樣的東西,裝進牛角尖里,或裝進一個小藥瓶里,扛著那被水泡紅的板子,提著舀水的瓢兒,回到我們村里去了。 爹是不淘金的。和哥一道賣沙。自家的山梁頭上,爹說這兒有金,哥挖了,到河邊淘了,就果然有金。以后就再也不種地了,挖沙,賣沙。從四面八方過來淘金的人,見了爹就開始哈腰,臉上沒笑,決不敢和爹說話,爹也不去搭理他們。連從城里來做黃金生意的漂亮女人,見了爹那臉上的笑也粉桃紅紅的。只有老大,從此和爹就冷冷熱熱起來。 往日,爹總守在洞口邊上,我和老大進洞挖沙,誰給爹一百塊錢,就把那沙買去一筐?山駜海浅抢锏呐藖砹,爹后晌在家守了人家,由老大守著洞口賣沙。爹說他最少少給他交了五筐沙錢,哥說今兒生意壓根兒不好,爹把洞口筐漏的黃沙抓一把在手里掂掂,說這沙壓手,正是金旺時候,能生意不好?你說這話鬼都不信,能瞞過去你老子我嗎? 哥他不再說話,蹴在洞口抽煙,一根接了一根。 爹說到底賣了幾筐? 哥說錢都給你了有幾筐是幾筐。 爹說死了我都不信。 哥把煙頭丟在地上,說不信你搜搜我的身子。 爹說我后晌看見你媳婦來了山上,有多少錢都可以讓她捎回家里。 哥說我是你娃不信了我你還信誰。 爹說你敢明誓嗎? 哥說,敢。 這時候,天就要徹底黑將下來,嫂子來喚大伙兒回去吃飯,爹說你來了正好,一家人都跪下明誓,說誰后晌要貪了沙錢,誰遭電擊雷劈。于是,老大先跪下來,面對沙金的洞口,說我貢老大要貪了一筐沙錢,明兒進洞背沙,塌方把我砸死在洞里。大嫂跪在洞口前的平地中央,把她的干菜瘦臉對著傍黑的天說,我今兒要從這洞口拿走了一文回家,我一輩子只生女娃不生男娃,老天讓我斷子絕孫。完了后爹就把目光盯在我的身上,說你呢?我撲一下坐在地上,說管我啥個事兒,屎都不讓我屙完。 爹不再看我,朝前走了幾步,車轉(zhuǎn)身,看看天,看看洞。慢慢地跪在哥和嫂的面前,把聲音弄硬成冬天的石頭,說我今兒要屈說了他們倆,我貢貴不得好死,暴病死了還遭賊揭墓,把我的尸首扔到路邊喂狗,要是我沒有屈說他們,老天你就憑著良心辦吧,叫不叫他們的誓話應驗,我貢貴都不吭一聲。 誓明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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