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中西新舊的交匯


作者:黃維樑     整理日期:2014-08-16 01:55:03

黃維樑學貫中西、視野廣濶,其論著識見不凡、新意迭出、文釆粲然,久為各地文壇學苑所稱道;其《文心雕龍》、香港文學、余光中三種研究,尤為士林所重。本選集收40年來作品,分為四輯:(1)詩話詞話研究和古代詩歌選釋;(2)《文心雕龍》及其應用;(3)五四以來的中華文學;(4)文化(包括文學)評論;其打通古今中外、詩文各體的宏大格局,釐然可見。黃氏發(fā)掘佳作杰作,道其美善,對名家名流的差錯謬誤,則或庒或諧奮筆揭示之,以彰顯「順美匡惡」的文化正義。
  作者簡介:
  黃維樑,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一級榮譽學士,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文學博士。在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教學廿多年,任講師、高級講師、教授。歷任美國、臺灣、大陸多所大學的教授、客座教授或客座講座教授。2012年秋起任澳門大學中文系訪問教授。著有《中國古典文論新探》、《香港文學初探》、《突然,一朵蓮花》等十多部;編著《中華文學的現(xiàn)在和未來》、《火浴的鳳凰:余光中作品評論集》等逾十部;歷任各地多個文化學術團體主席或顧問。
  目錄:
  序
  第一輯詩話詞話研究和古代詩歌選釋
  詩話詞話和印象式批評
  為意境(境界)研究熱降溫
  古代詩歌選釋
  第二輯《文心雕龍》及其應用
  以《文心雕龍》為基礎建構中國文學理論體系
  東方文論的龍頭:《文心雕龍》與文學研究
  余光中的“文心雕龍”
  BenJonson有中國特色的文學批評
  ——班?姜森的莎士比亞頌和中西比較詩學
  請劉勰來評論顧彬——《文心雕龍》“古為今用”一例
  第三輯五四以來的中華文學
  祥林嫂的悲劇性弱點(hamartia)
  ——試用亞里士多德《詩學》理論析論魯迅的《祝!沸虻谝惠嬙娫捲~話研究和古代詩歌選釋
  詩話詞話和印象式批評
  為意境(境界)研究熱降溫
  古代詩歌選釋第二輯《文心雕龍》及其應用
  以《文心雕龍》為基礎建構中國文學理論體系
  東方文論的龍頭:《文心雕龍》與文學研究
  余光中的“文心雕龍”
  BenJonson有中國特色的文學批評
  ——班?姜森的莎士比亞頌和中西比較詩學
  請劉勰來評論顧彬——《文心雕龍》“古為今用”一例第三輯五四以來的中華文學
  祥林嫂的悲劇性弱點(hamartia)
  ——試用亞里士多德《詩學》理論析論魯迅的《祝!
  大同文化?樂活文章——紀念錢鍾書百年誕辰
  “眺不到長安”:余光中的離散懷鄉(xiāng)《逍遙游》
  香港文學:中西新舊交匯的典型
  在塵世喧囂靈魂寂寞的年代——香港文學的一幅錢景
  香港人編寫香港文學史
  肆意閱讀和評點之外——評價當代散文的標準
  在“后現(xiàn)代”用古典理論看新詩第四輯文化(包括文學)評論
  香港有文化,香港人不墮落
  ——評余英時先生對香港文化的看法
  陳之藩有兩個頭腦?
  瑞典馬大爺和華文作家小蜜蜂
  ——論華文文學與諾貝爾文學獎
  晚近三十年來中華學術的過度西化
  啄木鳥之歌——兩岸三地中文英譯差錯舉隅
  9?11:美國人以詩療傷
  全球朗誦狄更斯
  ——對英國偉大小說家二百周年誕辰的慶祝詩話詞話和印象式批評
  一、詩話詞話的印象式批評
  中國歷代詩話詞話的寫作態(tài)度和批評方法,值得詬病的地方很多。從章學誠、楊鴻烈、郭紹虞、劉若愚、姚一葦、張健、吳宏一到顏元叔等人,無不異口同聲指責過。大家也不約而同地用印象式批評來指稱歷代詩話詞話的批評手法——更準確地說,應為歷代詩話詞話的實際批評(practicalcriticism)的手法。上述楊、郭諸人,雖然也有對詩話詞話下過極大苦功的,可是,他們或單說一家,或概論一代,或通覽全部,大都著眼于藏在詩話詞話中的理論。他們對詩話詞話的印象式實際批評手法,只籠統(tǒng)地用幾句話概括了事,從來沒有人作過系統(tǒng)的研究。這些學者用以批評詩話詞話實際批評手法的話,可說是相當印象式的。例如楊鴻烈的《中國詩學大綱》、郭紹虞和羅根澤的批評史、張健和吳宏一的有關論著,以至劉若愚的新書《中國文學理論》(ChineseTheoriesofLiterature),大都傾全力于批評理論的探究,而非著眼于實際批評的手法。即使偶然涉及,也只得寥寥數(shù)語。
  中國歷代詩話詞語的批評手法是印象式批評,這說法似乎已成定論。可是,何謂印象式批評?中國歷代詩話詞話的批評手法究竟印象式到什么地步?都有待一一地說明。
  章學誠認為“詩話之源,本于鍾嶸《詩品》”,郭紹虞則以為元好問論詩絕句那類韻語,也可納入詩話的范圍內(nèi)。詩話詞話自然是源遠流長的,不過,本文打算節(jié)制一點,把詩話詞話的范圍作這樣的規(guī)限:(一)以詩話或詞話名書者即是詩話或詞話(《金瓶梅詞話》的性質(zhì)和文學批評根本風馬牛不相及,自然不算在內(nèi))。(二)第一部以詩話為名的書是北宋歐陽修的《六一詩話》,此書之后,不一定以詩話或詞話為名,但為歷來著名選本如《歷代詩話》、《歷代詩話續(xù)編》、《清詩話》、《詞話叢編》所收錄者即為詩話或詞話。以此標準計算,從北宋的《六一詩話》至清末的《人間詞話》,其間通行的百多二百本詩話詞話,就是我們研究的對象。究竟這些著述的實際批評手法,印象式到何等田地?
  向來論者形容詩話詞話的批評,除了用朦朧籠統(tǒng)、缺乏系統(tǒng)等字眼外,都喜歡引用法朗士“靈魂在杰作中尋幽訪勝”那句名言。不過,印象式批評一詞既源于西洋畫的印象主義,我們最好從根源入手,希望獲得更好的了解。筆者覺得漢米頓(GeorgeH.Hamilton)對印象主義繪畫的闡釋,在蕓蕓著述中,最為言簡意賅。漢米頓是耶魯大學藝術史教授,為1965年版《大美百科全書》(EncyclopediaAmericana)特撰的短文中,指出印象主義的特色是重自然感悟而排理性思考,即感即興,當下而成。筆觸放曠而速疾,顏色鮮明。驟然觀之,技巧粗疏,予人畫來漫不經(jīng)心、尚未完成之感。所用畫布亦較細小。細察我國歷代的詩話詞話,我們發(fā)現(xiàn)其批評手法與印象主義繪畫的風格,甚有異曲同工之妙。
  詩話詞話的印象式批評,對印象的表達,可分為兩個層次:一為初步印象,一為繼起印象。詩話的始作俑者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提到周樸詩的時候說:“其句有云‘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又云‘曉來山鳥鬧,雨過杏花稀’,誠佳句也!薄罢\佳句也”四字,就是六一居士的評語了。這里所表達的,是批評家——其實說讀者更適切——看了作品得到的初步印象。他只知道作品“佳”,但佳在何處,卻不加析論。這樣挑出自己認為好的詩句,或說“佳”,或稱“妙”,或曰“工”,或譽為“警絕”,或許為“合于古”,這種初步印象的表達,是歷代詩話詞話常用、慣用以至濫用的批評手法。盡管傳統(tǒng)的談藝之士,常以“有句無篇”為憾為戒,但這類摘句式的批評手法,卻為歷來說詩人所珍愛。英國十九世紀批評家安諾德,摘取經(jīng)典作家如荷馬和但丁的名句,當作“試金石”,以為衡量英國文學家地位高下的標準。不過,安諾德所摘之句,離開上下文孤立起來,便沒有什么意義。中國歷代詩話詞話作者所摘的,則絕大部分為對偶句,每對文完意足,可以孤立起來欣賞。偏嗜摘句的品詩之士,幾乎把摘句當作批評的全部。唐宋二代,“句圖”的編集非常盛行,即為摘句風氣下的產(chǎn)物。羅根澤的批評史有專論句圖的章節(jié),此處不贅。
  其他屬于初步印象陳述的,還有好多。《滄浪詩話》、《四溟詩話》、《漁洋詩話》、《白雨齋詞話》等,皆好言“本色”!稘O洋詩話》卷上有一則引了一首時人的詩,接著說:“皆本色語也。”這幾個字就是評語了。王漁洋編過《唐賢三昧集》,翁方綱疏暢其旨,乃著《七言詩三昧舉隅》,其中有這樣一段話:“平實敘事者,三昧也;空際振奇者,亦三昧也;渾涵汪茫千匯萬狀者,亦三昧也;此乃謂之萬法歸原也。若必專舉寂寥沖淡者以為三昧,則何萬法之有哉?”三昧為梵語,本義為正定。經(jīng)過文人生花妙筆的點化,三昧的意義真是無所不包;凡詩之美者,皆可謂得其三昧。難怪翁方綱接下去說:“太白詩無一首不可作三昧觀!睂v來詩話詞話用語修辭不內(nèi)行的人,一定會對著三昧、本色而目迷五色起來。說穿了,這類字眼泰半是好、佳、妙的代詞。詩話詞話的作者,或耍個花招,或拾人牙慧,向門外漢賣弄文字、炫耀一番而已。
  以上概述了所謂初步印象。繼起印象比初步印象高了一層。初步印象是一片混沌,批評家所見,是一片美好的森林。繼起印象則已在混沌中露出端倪,批評家已看到這片森林的形勢,遠遠察見森林中各種樹木花草的一片色彩,《滄浪詩話》說李白“飄逸”、杜甫“沉郁”,這些字眼便是繼起印象的評語了。飄逸、沉郁、雄渾、婉麗等形容詞,于詩話詞語中最為常見。稍有體系的詩話詞話,固然喜歡把詩之品——亦即詩之風格——用一定數(shù)目的形容詞來分類;不少作者在毫無組織體系可言的札記式詩話詞話中,也喜歡分品定品這一套。稍具體系的《滄浪詩話》,有高、古、深、遠、長、雄渾、飄逸、悲壯、凄婉的九品之說。雜亂無章的《四溟詩話》,則把詩品分為雄渾、秀拔、壯麗、古雅、老健、清逸、明凈、高遠、芳潤、奇絕十種。當然,這種分品的作風,最少應上溯到《文心雕龍》的八體說,而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分品經(jīng)典,則自然是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稖胬嗽娫挕泛汀端匿樵娫挕范加行蹨喴黄,后者且與《二十四詩品》一樣,把它列在首位。二者所受司空圖的影響是相當明顯的!稖胬恕肪牌返倪h、壯二字,見諸《文心》;《四溟》十品的壯、麗、雅、遠、奇五字,亦為《文心》所有。事實上,《文心》的八體和《詩品》的二十四品,這些字匯合起來,形容一個人對各種作品讀后的印象,也能得心應手,非常足夠了。俗語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偷!惫P者戲改為:“無忘八體廿四品,不會批評也會偷!
  詩話詞話描述雄渾、婉麗、飄逸、沉郁等印象時,常常把這些形容詞和氣象、意象、意境、情景等語連在一起,例如:《四溟詩話》卷二曰“氣象雄渾”;《飲冰室詩話》(臺北中華書局版第89頁)曰“氣象壯闊”;《說詩晬語》卷上第八十則曰“意象孤峻”;《白雨齋詞話》卷一曰“意境……沉郁”;呂天成《曲品》卷下曰“情境……激暢”,又曰“情景真切”(《曲品》屬曲話。就廣義言,曲話亦可與詩話詞話合論,因為同屬于一個傳統(tǒng)。下文偶然還會引用曲話中的材料)。氣象、意象、意境、情景等詞有一共同特色,就是均為復合名詞,每詞的首字抽象,末字具象。抽象的是氣、意或情,指作者或作品所蘊含的情意之類的東西;具象的是象、境、景,則為作品所描寫所經(jīng)營的景物、事象、境況之類。而意與境合、情景交融,二者渾然一體,是最高的創(chuàng)作原則。任何文學作品所表達的,畢竟離不開抽象的情意和具象的景物、事象和境況。所以,每一個這類術語所涵攝的,可說就是作品全部的內(nèi)容。詩話詞話作者說某某作品的意象、意境(亦即王國維所說的境界)或情景如何如何,不啻即在描述他對該作品的整個印象,亦即作品的整個風格。
  與意象等術語同出一源而性質(zhì)略有不同的,則為神韻、氣韻、風致、風調(diào)、風力、風格、格調(diào)、氣格、情致等詞。這些術語更常常和雄渾、飄逸等形容詞攜手合作,以描述對作品讀后的整體印象。由于神、氣、韻、致、風、格等都是抽象名詞,聽起來難免使人有神秘不可捉摸的感覺。這些抽象名詞,在詩話詞話作者筆下,可以自由排列組合,比七巧板還要靈活。倘若再加上一二其他字眼,效果簡直如萬花筒一樣。下面所舉,都是據(jù)實從詩話詞話摘下來的,并非出于筆者的杜撰。請看這個抽象的花花世界:風韻、風神、風味、風調(diào)、風致、風度、風力、風骨、韻味、韻致、韻度、格韻、意趣、意興、意味、意氣、氣勢、氣韻、氣調(diào)、氣格、氣骨、骨氣、神氣、神韻、神味、神情、神理、神骨、情韻、情味、情致、興味、興趣、骨力、格致、格制……
  論者常訾議詩話詞話的用語含糊不清,上面這些詞語,其間含義上的差別,的確黃河之水清了,還辨?zhèn)不清。中國文字極多單文成詞,握管之士,任意撮合,這是誰也阻止不了的。我們不能阻止這種任意撮合的修辭法,又很難徹底辨清各個近似而不盡相同的詞語的含義。望著這浩瀚的辭海,興嘆而外,有什么辦法呢?《四溟詩話》既用“骨氣”,又用“氣骨”,其間分別何在?“骨氣”是鍾嶸《詩品》評論建安時代曹植的詩時用的,這詞使人聯(lián)想到建安風骨。骨氣與風骨如何不同?解答此問題之前,得先明白到底什么是“風骨”?墒恰段男牡颀垺贰讹L骨》篇篇名二字的含義,近人仍然爭個不休。從“風骨”套出“風神”,從“風神”套出“神韻”。而王漁洋的神韻說,連生在漁洋數(shù)十年后的翁方綱都沒有辦法完全了解,今人如郭紹虞、朱東潤詮釋時擲筆三嘆,也就非常令人同情了。(有關神韻二字的釋辯,可參看拙作《中國詩學史上的言外之意說》一文第五節(jié)。)然而,“神韻”真義未明,半路又殺出個“骨韻”來——此詞在《白雨齋詞話》卷二和卷六至少一共出現(xiàn)了四次。
  擲筆三嘆之余,好心腸的行家應該告訴普通讀者一個訣竅:與其永遠糾纏不清,不若大刀闊斧。上面這些名詞,至少有一半可以用簡簡單單、現(xiàn)代最為通行的意境或風格二詞概括和替代。走出印象式批評的文字迷宮之后,我們還會醒悟到:這些亂人眼目的名詞,不過是印象式批評家利用來表達雄渾、飄逸等印象而已。中文句法素多駢四儷六的結構,氣象雄渾、風韻飄逸,四字一句,讀起來總比只有雄渾和飄逸二字一句過癮。換言之,氣象、風韻這類字,率多只是陪襯物而已,雄渾和飄逸這類形容詞,才是批評家真正要傳達給讀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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