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身體的鄉(xiāng)愁》中,作者講述了我們的八種“身體鄉(xiāng)愁”。本書帶你回到鄉(xiāng)野和市井,回到生活的本義,回到身體原來的細(xì)膩和溫婉,尋找味覺、體會饑餓、感悟疼痛、領(lǐng)會五官;回到慢、空和靜的美學(xué),體念孤獨和歸屬,找回靈性,拯救我們淪陷、污染了的身體場、生活場、美學(xué)場和精神場,恢復(fù)到素樸而干凈的本來面貌。 其中《老去的舌尖》一文,發(fā)表于韓寒主編的《ONE?一個》雜志,曾被廣泛轉(zhuǎn)載、討論和關(guān)注,書內(nèi)多篇文章曾引起網(wǎng)絡(luò)熱議。 作者簡介: 林東林,雜家,生活主義者。出身理工,文藝謀生,入錯行多年。既喜歡安靜孤獨,也享受市井繁華,常常在兩個極端之間徘徊。多年來游走于鄉(xiāng)野和城市之間,尋味現(xiàn)代人丟失的市井生活。 生性敏感,興味廣泛。著有文學(xué)、史學(xué)和情感隨筆多部,文筆清麗有味,說理論物明辨無礙,知人論世溫情款款。曾居于廣州、桂林、上海、成都,現(xiàn)居北京。另有作品《情到濃時情轉(zhuǎn)薄》《謀國者》。 目錄: 自序 近身情怯 饑餓感 遠(yuǎn)古的饑腸 餓的治愈 學(xué)會饑餓 味覺的喪失 六味和人生 餓的性格 饑餓的鄉(xiāng)愁 疼痛感 以前的疼 痛是一種香(1) 痛是一種香(2) 痛的反應(yīng)自序近身情怯 饑餓感 遠(yuǎn)古的饑腸 餓的治愈 學(xué)會饑餓 味覺的喪失 六味和人生 餓的性格 饑餓的鄉(xiāng)愁 疼痛感 以前的疼 痛是一種香(1) 痛是一種香(2) 痛的反應(yīng) 疼的轉(zhuǎn)化(1) 疼的轉(zhuǎn)化(2) 疼的覺性 五官感 從眼到心 老去的舌尖 木匠的手 走過的路 聽到的世界 回到哭,回到笑 聞不到的味道 皮膚上的江山 生活感 衣裳的欲望 吃住的根 行走和旅行 醬的滋味 作料和藥材 酒里的童年 花和山水(1) 花和山水(2) 審美感 身體的美 空的美學(xué)(1) 空的美學(xué)(2) 靜的美學(xué)(1) 靜的美學(xué)(2) 慢的美學(xué)(1) 慢的美學(xué)(2) 自己的美 孤獨感 詩人的孤獨 奢侈的孤獨 唐朝的孤獨 俠的孤獨(1) 俠的孤獨(2) 隱的孤獨(1) 隱的孤獨(2) 流浪的孤獨 死亡的孤獨 歸屬感 手足的歸屬 知己的歸宿 愛情的落幕 失落的江湖 生活的歸屬 癖的歸屬 自己的歸屬 人世的歸屬 國家的救贖 靈性感 回到簡單 靈性的消散(1) 靈性的消散(2) 靈魂的遠(yuǎn)去(1) 靈魂的遠(yuǎn)去(2) 過去的鬼(1) 過去的鬼(2) 過去的鬼(3) 后記 退一步聞花香東林兄的這部《身體的鄉(xiāng)愁》,是一部奇特的隨筆集?此茤|拉西扯,卻又自成章法。涉及知識甚廣,探索人類身體日漸麻木的諸般感覺,引經(jīng)據(jù)典且兼以個體回憶,文筆散淡而韻味十足。這是中國文人少有的一路刀法,是一種很難歸類的文體實驗。 ——野夫 我一路跋山涉水、開疆拓土,筆下的文字自己流淌漫溢,流出我心里的堤壩和圍墻,從世界的一個角落到另一個角落,從一條河流旁邊到一座遠(yuǎn)山旁邊,帶著那些地方的氣味、情緒、植物、水土、人群和街巷,筑建起一個用身體感受來的皇天后土和山河大地。 ——林東林老去的舌尖 今年有一部很紅的紀(jì)錄片,叫《舌尖上的中國》,片子拍得雖然好,但是邏輯卻弄反了,并不是那些食物丟掉了、風(fēng)化了,而是我們的舌尖不行了。味道銹了,舌頭也跟著老了。 品酒大師的舌頭,可以嘗出幾千種酒的細(xì)微差別,說明舌頭的品味本領(lǐng),可以潛力無限。然而我們的舌頭,卻伴隨著平日的粗糙、咸辣、重口味飲食,一天天地遲鈍了,正所謂什么樣的食客能造就什么樣的廚師,什么樣的飯菜也造就了什么樣的舌尖,天下一物養(yǎng)一物。 在野夫的《看不見的江湖》中,他寫了一個舊時獄友黎爺。黎爺是一級廚師,乃一代川菜大師黃敬臨的再傳弟子。有一次,野夫和他比做拍黃瓜,兩盤菜不分名姓,大家盲吃,結(jié)果都說其中一盤好吃,翻開盤底一看,果然寫的是黎爺?shù)拿。黎爺做拍黃瓜有訣竅:訣竅就在一拍之中,野夫用的是鐵刀拍的,黃瓜上有鐵腥味,黎爺是用木片拍的,黃瓜的清爽皆還留著。 這讓我想起做蛇肉來,蛇肉雖然細(xì)嫩鮮美,但也是怕鐵,不能用鐵刀和鋼刀切,而是要用竹片切,一旦沾了鐵腥味,就再也沒有那種細(xì)膩、香滑和美味了,舌尖空無用武之地。 黎爺還有一個燒制鹵肉的法門,燒鹵肉大都知道放五香八角等,但真正的竅門,是在鍋蓋上,不蓋鍋蓋的肯定比蓋了的差,鐵鍋蓋、塑料鍋蓋肯定比木鍋蓋差,雜木的鍋蓋肯定比水杉木的差,水衫木的新鍋蓋肯定遠(yuǎn)不如用了半輩子的老鍋蓋,因為幾十年老湯的那種熏香,全在這木頭里藏著,當(dāng)熱氣蒸騰時,被鍋蓋壓著倒逼回去,那香料的香才能深入肉縫,這叫喂。 我以前每次回到家里,最愛吃的就是地鍋燒出來的飯菜。燒的柴是自己砍的,用的水是地下汲出來的,蓋的鍋蓋是用高粱的秸稈納的,就像納鞋底一樣,分兩層,交錯著疊在一起,這樣的鍋蓋最吸味道,在高溫下也最釋放味道。有了這樣的柴禾、水土和鍋蓋,你無論是蒸饅頭、炒雞蛋還是燉肉,都能蒸煮烘焙出飯菜的好滋味,吃到嘴里,舌尖知道冷暖。 說到炒雞蛋,更是讓我遙想當(dāng)年。以前的炒雞蛋,是雞蛋好,鍋也好、柴也好、油也好,炒出來的雞蛋是金黃色的,盈盈的,顫顫的,吃到嘴里是一種飽滿的香,咬下去有點筋,但是現(xiàn)在我們吃的炒雞蛋,都是飼料雞蛋,用的是不粘鍋、煤氣和調(diào)和油,炒出來的雞蛋碎而塌、柴而松。 我始終堅信,用木材燒出來的菜,肯定要比用煤燒出來的好,用煤燒出來的肯定要比用氣燒出來的好,用氣燒出來的肯定要比用電燒出來的好,燃料的味道通于舌尖的感受。 在中臺灣的大山里,我吃到過一種燒制的阿東翁仔雞,皮夠焦脆,又不干柴,有一股淡淡的焦香,雞皮上撒的有香料,雞肚子里也有香料,另附送一碗用來沾雞肉或者拌飯的雞油。這雞的好吃,光有香料和好燒制方法還不夠,竅門在于,這些在地鍋里經(jīng)過幾道工序烤熟的雞,用的是一種叫龍眼木的木材生的火,猛火時要猛,文火時要文,而且要把木材的香,通過火的熏烤一點點傳到雞肉里去,這樣烤出來的雞肉,才能皮脆肉多汁,且另有異香。 我其實不大喜歡廚師做的菜,并不是說廚師做的不好吃,相反,廚師做出來的色香味俱全,但卻太有“手藝”了,精工細(xì)雕,猛火文火,花樣綿密而繁復(fù),然而不真了,缺少了生活本身的隨意和散淡。跟廚師菜相比,我更愛吃的,其實是外婆和奶奶做的菜,她們因為不是廚師,不會覺得是在“做”給別人吃,所以不會去講究精細(xì)的東西,而是會用心、用情、用粗苯的手藝,做出雖然家常卻入味入心的飯菜,那樣的菜印著她們手掌的粗糙和溫情。 我奶奶到80多歲還在做飯做菜,我小時候家里沒人做飯,或者做飯沒有菜,我就一轉(zhuǎn)身閃到奶奶的小屋里,她一個人吃飯,做得菜不多,唯冒尖一只小黑瓷碗,我眼但瞅著開鍋,也不說吃飯沒吃,待到她發(fā)話問我吃飯沒——我知道,她一般都會問,我就說還沒吃,其實我手里攥著半只饅頭,她就另取一只小碗,把菜分我一半去,我就暗喜不已地蹲在她膝下,一根一根地挑著那菜吃,吃得很慢很慢,吃快了怕她再分我,吃慢了怕她碗里的顯少了。 她做的都不是什么美食,也沒有肉,有時候是西紅柿和雞蛋一起蒸,有時候是她去田里剜的野菜加點油鹽,有時候是過年的肉食她重新燉一燉,不過都有一種至味。因為她燒的柴禾都是在樹林里撿的,有松枝,有樹根,有枯葉,有麥秸,有朽木,那火苗里冒出來的是自然精氣;她用的鍋碗瓢盆,也都是幾十年如一日,浸潤了半輩子的酸甜苦辣,所以出味。 這些老去的味道,老去的手藝,老去的鍋蓋和木材,老去的奶奶和外婆,慢慢消散在山野之中,炊煙帶著她們的精魂越飄越高,越飄越淡,終于“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我們的舌尖,也只能借著回憶和懷念,過一把空癮、唏噓感慨一下而已。事實上,長年累月的現(xiàn)代飲食吃下來,我們已經(jīng)的舌頭已經(jīng)遲鈍而麻木了,日常吃什么樣的飯菜,就決定了舌頭是什么樣的口味和品味,所以我們舌尖的退化和老去,在今天也是一種必然。 舌尖退化的一個表現(xiàn),就是我們吃什么都覺得淡,都覺得沒有味道,所以會去嗜辣、嗜香、嗜咸、嗜味,地?zé)o分南北,人無論東西,重口味已經(jīng)成了我們舌尖上的普遍口味。殊不知,湖南的辣、四川的辣已經(jīng)北伐南下、東征西突,麻辣火鍋、香鍋成了時下的最流行。 而且,隨著生活的節(jié)奏、工作的節(jié)奏,我們的舌尖也建立起了一種節(jié)奏,追求味道的刺激,追求快和飽,跟著一桌人吃飯,基本上都是在舌頭賽跑,沒見到誰還能細(xì)細(xì)品味。 生物學(xué)上有一個現(xiàn)象,叫“用進(jìn)廢退”,是說一個人要是不;顒游骞偎闹蚱渌课,這個部位的功能就會漸漸減弱。在我們,舌頭不是不用,而是沒有細(xì)致地用,你可以檢討一下自己,是不是吃東西咀嚼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是不是吃到嘴里還會深入品嘗食物?恐怕你會大吃一驚,從何時開始,我們自己已經(jīng)成了吃人參果的豬八戒,沒嘗到其味而就吃完了。 我朋友家做飯,有一個習(xí)慣,他家有個5歲的小孩,每次炒完菜朋友都會讓小孩子先嘗一嘗,他說淡了就再加點鹽,他說咸了就再加點水,辣不辣、酸不酸、甜不甜也是這樣。 因為朋友覺得,他和他老婆的舌頭已經(jīng)被污染過了,被破壞掉了,感覺不出來正常的咸淡和酸甜,所以要借用小孩子的舌頭品嘗一下,用小孩的舌頭的敏感、細(xì)膩和質(zhì)地,去恢復(fù)和平衡自己的味蕾系統(tǒng)。朋友很聰明,知道味覺上老要隨小,才能回爐一個原始的舌尖。 比起成人的舌頭,嬰兒和小孩子的舌頭,功能的確更強(qiáng)大,也更全面,能精確地感受淡和重、多與少。還不單單是舌頭,其他器官亦然,比如小孩子會有靈覺,就是俗話說的天眼,他能看到我們看不到的世界,能看到另外一個時空;再比如小孩子穿脫衣服,你看似他是不講冷暖,隨時隨地脫衣服,其實他是出汗了,他的皮膚直接刺激著他的反應(yīng),而不會像大人一樣,考慮一下天氣、地點和禮節(jié),再決定脫還是不脫,小孩子沒有這樣的感覺牽絆。 今天很多人喜歡吃西餐,我覺得未必是出于舌尖的好吃與否,而是出于一種自卑,以為西餐是高級的、時尚的,是西方的、文明的,然而我們的舌尖感受和味覺系統(tǒng),其實不是那樣的,因為從小到大的吃,注定了我們的舌頭扎根于農(nóng)業(yè)和田園,在祖祖輩輩的進(jìn)化上也是如此,而不像西方人,千百年來就是那樣的習(xí)慣,飲毛茹血,生猛海鮮,有他們自己的舌尖邏輯。 所以很多吃西餐的人,其實蠻可憐,因為他們在咀嚼上、食物上習(xí)慣了西方飲食,然而他們的舌尖感受卻沒能建立起來,他們的舌頭進(jìn)不去西方的城,也不再能回到東方的國。 不過我最擔(dān)心的,還不是舌尖的變異和退化,而是舌頭背后心頭的退化。李安的電影《飲食男女》中,圓山大飯店的大廚師老朱,每天給三個女兒做盡好吃的,然而三個女兒卻都不懂他的心思和舉止,人家邀他再出山,老朱說:“人心粗了,吃得再精細(xì)有什么意思?”確然,吃是為了活著,但活著卻不是為了吃,舌尖能恢復(fù)到原來的地步,人心人性能嗎? 這就是舌頭和心頭的通感,即使吃得再精致,聽得再高雅,住得再舒適,五官再發(fā)達(dá),然而人心卻粗糲淺薄了,喪失了最初的敏銳和虔誠,又有什么用呢?同時話說回來,人心粗糙了、遲鈍了,吃又能吃出什么滋味呢?舌尖又怎么能回到那個嬌嫩的、樸素的舌尖呢? 皮膚上的江山 我們對外界的攝入,在五官上其實是有分配的,在不斷的進(jìn)化和使用中,其實很容易落下一種感官,而過度地開發(fā)另一種感官,比如皮膚的感覺,就是最容易被我們忽略的。 記得有一次,我到寧波去,和一個朋友去看天一閣。沒去看天一閣前,在巷子里進(jìn)入眼簾的是一些老房子,那是在中營巷和天一巷,大都是一些等待拆遷的老房子,磚墻斑駁,野草橫生,原來住的人家基本都搬空了。那應(yīng)該是民國年間,或者更早一些時候的房子,基本都是私宅,上面有寧波市的文物保護(hù)單位標(biāo)志,但也一樣被油漆刷上了大大的“拆”字。 我自顧自地惋惜,在巷子里、院子里拍了很多張照片,唯恐有什么景致被漏下了。 朋友卻很少拍照,她會摸一摸那些斑駁脫落的墻壁,會摘一些荒草的穗子和果實。后來她問我,你為什么不摸一摸它們呢?拍照是沒用的,仍然是隔了一層,只有觸摸到它們的溫度和紋理,感覺到它們的蕭瑟和榮枯,那一刻才是真正和它們在一起的。我突然一怔,是啊,從什么時候開始,我開始用眼睛觀察多過真正的觸摸呢?我的手什么時候藏起來了呢? 小時候到樹林里去,我會用手摸那些干枯生澀的樹皮,摸那些疙疙瘩瘩的樹釘,那種樹皮、樹釘?shù)目涌油萃莺痛植诘募y理,會把手掌劃得澀澀的、辣辣的,但是卻很有質(zhì)感;我還會在碧綠的苔蘚上,摸那種綠色和陽光照在其上散發(fā)出的絨絨的溫暖,會摘一片樹葉把它揉碎,看著它的綠色汁液染滿手掌,感受那種汁液的清爽、淡淡的冷以及它散發(fā)出的氣味。 記得那片樹林里還有一片沙土,跟別處的土質(zhì)不一樣的是,它沒有粘性,也沒有土塊,都是那種細(xì)細(xì)的像沙粒一樣的土壤,哪家建房子沒有細(xì)沙了,可以挖一車代替使用。那種沙土握在手掌里,有一種細(xì)軟的、溫潤的感覺,傍晚的時候,沙土里還有太陽的余溫,我經(jīng)常穿一條短褲、赤裸著上身臥在沙土里,細(xì)細(xì)的沙土覆蓋在皮膚上,一點一點地傳遞著熱量,直到沙土慢慢冷去,我才戀戀不舍地把身子拉出來,在夜色中穿著沙土的溫度回家去。 水的比熱容比沙土大,所以吸收同等的熱量,沙子冷卻的快,而水卻冷卻得慢,可以藏?zé)。同樣也是夏天的傍晚,我們從田地里忙了一天回來,汗水早已和灰塵一起凝結(jié)在皮膚上,頭發(fā)里也藏著各種各樣的贓物,就去村里的池塘中洗個澡,那一池塘的水白天被曬了一天,到傍晚還是暖暖的,把全身都包圍住,比沙土的熱更是無孔不入,讓你覺得像嬰兒在羊水中。 直到今天,我還記得皮膚碰到各種各樣的水的感受,早上的露水是清涼的,汗水是粘粘的、咸咸的,從井里打出來的水是刺骨的,小河里的水是流動的、撥弄皮膚的,池塘里的水是安靜的、包圍你的,各種水都劃過我的皮膚、到達(dá)過我的心扉,我心底還有它們的余溫。 很多次,我打赤腳走在路上、草地里,或者樹林中,有時候腳底被槐樹的葛針扎到,有時候哦被路上的碎玻璃劃到,或者被樹根拉到。我就停下來坐在地上,把葛針或者玻璃,從腳底板里拔出來,拔不出來的就回到家,用繡花針的針尖撥出來,疼痛是難免的,但是你能感覺到那種絲絲連心的疼的狀態(tài),會感受到皮膚的緊繃和收縮,那是一種疼痛的經(jīng)驗。 一般來說,我們皮膚的感覺主要可以分為四種,也就是觸覺、冷覺、溫覺和痛覺。 從少年時候的田園世界,到了一個工業(yè)的世界之后,我們的皮膚感覺能力,其實下降得非常厲害。因為生活條件好了,我們不會再赤腳在路上走,不會被葛針扎到或被玻璃劃到,所以疼痛的經(jīng)驗就少了;我們不會去玩泥巴,不會去爬樹,不會去河里、池塘里游泳,我們的皮膚不再感受到自然的粗糙、細(xì)致和冷暖。一個工業(yè)化的世界、人造的舒適世界,不知不覺地把我們跟自然分割開來,我們不再感受冷暖,不再感受細(xì)致和粗糙,不再感受疼痛。 空調(diào)的使用,對我們的冷暖感覺是一大破壞,冷和暖的輕易使用,造成了我們自身溫度系統(tǒng)的退化。我們都能感受到,即使是再炎熱的夏天,我們也不再輕易出汗了;即使是再刺骨的冬天,我們也不會太冷了,因為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都是暖氣和空調(diào),就連在車上的時候也都是溫暖的。夏天不再七月流火,冬天不再冷徹刺骨,我們四季如春地麻木。 我們的觸覺在消失,冷覺和痛覺也在消失,如果說還有一些溫覺的話,那么我們其實一年四季都處在溫覺中,那么這種無處不在的適宜的溫度,也讓我們對溫有一種麻木了。 曾經(jīng)看到一則新聞,是說日本人為了鍛煉小孩子的意志,在白雪皚皚的冬天,讓小孩子們赤裸著上身在冰天雪地里跑步,用極端的天氣去培養(yǎng)他們的極端品格,挖掘他們的潛力。然而我卻想的是,這樣的方式固然是一種培養(yǎng),但同時是不是也是一種破壞呢?小時候皮膚的冷暖感覺,其實是一生的感覺,在天寒地凍里建立起來的,應(yīng)該是一種堅硬和遲鈍吧! 在我們小的時候,其實人和人的身體接觸,是頻繁的。長輩們會撫摸你的頭;老師會握著你的手寫字,那寫下的每個字,其實都是通過手掌傳遞過來的,帶著老師的體溫、撫摸和用心;父母會把熟睡的你從沙發(fā)上抱到床上;你會親昵地攬著伙伴們的肩;會和鄰居牽著手一起上學(xué)、春游。但是在長大之后,每個人覺醒的獨立意識,會漸漸把這些排斥在外,女性之間似乎還好一些,而男性基本上彼此不會有身體接觸,男女的身體接觸漸漸成為唯一。 世間的各種交際禮儀,讓我們成為一個個單獨的個體,掌握著精準(zhǔn)的、隱私的法則,小心翼翼地和別人接觸,人與人之間,握手似乎成為最簡單的、最平常的一種身體接觸。但是在我們心底,其實最缺少的、最懷念的,還是小時候皮膚直接感受到的每個人的溫度。 曾經(jīng)看過日本的一部電影《入殮師》,年輕的入殮師小林大悟,對每一個死者都仔細(xì)擦拭過撫摸過一遍,那些死去的年輕的、年邁的、如花的、蒼老的身體,都是冰冷的,但是小林大悟卻用自己的肌膚、溫度和用心,把干凈、尊嚴(yán)和體面給予他們,那是陽間人通過皮膚的力量所能給予陰間人最后的東西,小林也從中感受到了肌膚死亡的溫度和紋理的變化。 這樣的經(jīng)驗,并不是誰都有的。一直到父親去世,其實我都沒怎么真正觸摸過他,我對他的觸覺的感受,只有小時候他用胡子扎我的經(jīng)歷,和半夜里用蹬出被子外的冰涼的腳搭在他身上的經(jīng)歷。父親去世前,我握著他粗糙的、溫?zé)岬氖,似乎接通了小時候觸摸的經(jīng)驗,有一種安定和溫暖。他去世后我沒觸摸過他的身體,因為不敢,等到最后一次摸到他的時候,已經(jīng)不是皮膚與皮膚的接觸了,而是拿著他火化后的骨殖,一塊塊撒到棺材里面去。 我記得,那一塊塊骨頭,或者細(xì)碎的,或者粗糲的,拿在手里面澀澀的,既輕飄又沉重,那是細(xì)嫩的、兒子的皮膚,劃過蒼脆的、父親的骨頭的感受,那是生者和死者的觸摸。 父親去世的時候,哥哥是握著他的手的,后來身體趁身體還有溫度、還柔軟,是和父親生前交好的兩個鄰居,給他穿的壽衣。想起來,我有時候會嫉妒他們,因為他們在父親從生到死的時候,感受到了他皮膚的從溫暖到冰冷、從柔軟到僵硬,那曾經(jīng)是屬于年少的我的觸覺的經(jīng)驗。而這一切,在父親把它們都帶走的時候,我卻沒能去親自地、細(xì)細(xì)地感受。 在這世間,一個人的皮膚,究竟能感受到多少東西,又究竟能留下多少東西?也許沒有人會知道,也許我們在感受的時候,忽略掉了這種感覺,或者從沒有意識到這種感覺。 幸運的是,十幾年的農(nóng)村生活經(jīng)歷,都牢牢鐫刻在我的皮膚上,至今還留著樹皮的粗糲、苔蘚的碧綠、沙土的溫?zé)帷淙~汁液的清冷、露水的冰涼、葛針和玻璃的刺痛和骨頭的生澀,還留著小時候爬樹時肚皮上的血痕,留著池塘里洗澡時太陽暴曬后的余溫,我的皮膚把它們一一收納過來,精細(xì)地、分門別類地貯藏在歲月的方格中。因為我覺得,有一天它們將是會蘇醒的。 我想,這些會是我一生一世的經(jīng)驗,生生世世的記憶,在我身體深處,它們會拼湊出一個遼闊的江山,而我則是那江山上的王,即使縱馬驅(qū)馳,兩耳生風(fēng),也山高路遠(yuǎn),永無盡頭。 失落的江湖 我小時候怕打架,怕打人,更怕被人打,對暴力似乎有一種天然的抗拒和逃離。 不過,我卻有很多打架的朋友,雖然我不參與他們行動,但是對兄弟們的率性為人和義氣以上有一種向往。我喜歡他們說的話、做的事,真實、慷慨、激烈,他們會為我、為兄弟們的委屈和不尊出頭露面,會為了一只玻璃球的歸屬爭執(zhí),在小小的細(xì)節(jié)中演繹仁義。 他們后來大多都退了學(xué),沒有退學(xué)的也開始混更大的江湖,而我則對他們在遙遠(yuǎn)的關(guān)注和往來中,一路南來北往,讀書謀生,直到路向不同的彼此,失散在這樣的年代歲月。 由古到今,中國從不缺這樣的江湖人,劉邦也是混江湖的,青幫、洪幫、斧頭幫、天地會更是,四川的哥老會也是,一個和現(xiàn)世權(quán)力平行的結(jié)構(gòu)一直編織運作,直到今天。 古代的臣子,常常身留一劍答君恩,這是一種歸宿,忠義的歸屬。劉關(guān)張?zhí)覉@三結(jié)義,關(guān)羽和張飛此后至死隨從劉備,關(guān)羽更是千里走單騎,和劉備下邳失散,他陷身曹營,劉備去投袁紹,關(guān)羽得知他下落后,單槍匹馬護(hù)送皇嫂千里尋兄,在五關(guān)當(dāng)中,斬了孔秀、韓福、孟坦、卞喜、王植、秦琪六將,最后在古城兄弟君臣夫妻相會。這出戲名為《古城會》。 這里面不但有君臣的歸屬——忠的歸屬,也有義的歸屬,所以曹操怎么留他,關(guān)羽終究不肯再侍二主,而且劉備是他的大哥。后世敬關(guān)羽,尤其是很多江湖中人入會拜關(guān)羽,就是因為他的一個“義”字當(dāng)頭,這是關(guān)羽的歸屬,也是江湖追求的一種歸屬,人小道大。 以前的江湖,以義為上,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地下力量強(qiáng)大到抗衡地上力量。以忠義相傳的洪門就是,它曾經(jīng)的會員“洪棍”孫中山,就是借洪門之力,一舉發(fā)動了辛亥革命。 然而清朝的江湖、民國的江湖和上個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的江湖,跟今天的江湖是不一樣的。雖然江湖有一脈相傳的東西,但是在氣質(zhì)上、味道上、精神上卻是江河日下的,它的熵是減少的,因為摻雜了時代的大披靡在里面,有社會進(jìn)化參與,有商業(yè)和科技參與,人的性情和魅力越來越少了,物質(zhì)性的力量越來越多了。江湖之上,裊裊飛升著江湖的靈魂。 這種感覺,我們離江湖既遠(yuǎn),只能在多年后感覺到,江湖周圍的人其實早有知覺。 在1995年的時候,臺灣歌手鄭智化有一張專輯,名字叫《煙斗阿兄》,是他的第一張臺語專輯。在那個是非、價值混淆的年代,鄭智化想藉著《煙斗阿兄》,來懷念一種“流氓文化”,提醒世人在過去傳統(tǒng)江湖兄弟的倫理中,那些不復(fù)存在的社會的俠義感和勇氣。 在《煙斗阿兄》中,鄭智化寫了一個過氣的英雄,一個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打拼求生的悲劇人物。他渴望改變自己的命運卻無能為力,于是沉淪于燈紅酒綠,買醉澆愁的塵世淵藪,在放逐自己的同時,等待明天的奇跡。然而,最后“江湖黑暗路難行”,煙斗阿兄不得不“收腳洗手做好人”。這是一首痛快的歌,唱出了黑道精神的缺失,唱出了多少人的心聲。 我上一次去臺灣,在南投縣的大山中,幫我們開車的司機(jī)大寶聊起陳啟禮,說了一句很讓我吃驚的話,他說:“我們都很佩服陳啟禮,但他死得早了點,他晚年其實開悟了很多東西,要是他能再活幾年,就可以給小弟們建立起一種價值來,臺灣的幫派也不會那么淪落。” 說起來,陳啟禮就像是臺灣的杜月笙,在一個國家天下漸漸失落的年代,他還保留著一種江山上的大義和英雄氣,為了國家,為了古義,他是真的會慷慨赴約、生死度外的。到晚年,他還甚至皈依了海明寺開山祖師釋悟明法師門下,死后移靈海明寺,長眠于寶塔,他把前半生在江湖風(fēng)雨里修成的黑道的道提升到了一種神道和天道,和解了曾經(jīng)的罪與惡。 真正的大哥,最后都找到了這種解脫和歸宿,不會在打打殺殺中永度時日。而且真正的大哥都不像大哥,不像江湖中人。你看陳啟禮,完全是一副斯文書生的俊模樣,很有教養(yǎng),甚至沒有罵過一句臟話;還有香港的胡須勇,也是“身材清瘦,沒有紋身沒有刀疤沒有金項鏈,兩撇胡須溫和地彎著”。你會發(fā)現(xiàn),黑道的黑并不是他們的標(biāo)志,道才是他們的金身。 隨著歲月的遠(yuǎn)去和商業(yè)的浸染,這樣的江湖人物越來越少了,走一個少一個,新的再也出不來,不是出不來,是沒有辦法出來,傳統(tǒng)、道義和人心都在被不斷蠶食和改變著。 在《臥虎藏龍》中,李慕白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得有規(guī)矩,只是曾經(jīng)的規(guī)矩是規(guī)矩,今天的法則也是法則,江湖變了,規(guī)矩和法則也就跟著變了!队⑿郾旧防铮幸欢涡吕辖说膶υ,新派人完全憑刀槍打天下,我即規(guī)則,為了地盤、碼頭、金錢,可以不擇手段,所以江湖上打殺不斷,血雨腥風(fēng);而老派人則重道義,即便是走黑道也要講究一個師出有名,有所為有所不為,任何事都要論一個原則,沒有了道義,會天下大亂。 在上個世紀(jì)末的港臺黑幫電影里,我們處處可以看到這種江湖兩代人的疏散遠(yuǎn)離。 我有一個堂兄弟,是我三伯父家的長子,今天也是四十歲的年紀(jì)了,這些年來一直在廣州、東莞混江湖,帶著一眾兄弟們打打殺殺,謀生謀利。他兄弟姐妹四人,兩男兩女,都是在東北哈爾濱林場里長大的,上個世紀(jì)90年代跟著伯父回到內(nèi)地小縣城,雖然血脈相親,但是他們家的兩兄弟卻不像我們家的人,打架斗毆是常事,性情里有暴力的簡單和沖動。 這位堂兄后來在云南當(dāng)偵察兵,一米八幾的身高,也一表人才,寫的一手好字,復(fù)員后在鄉(xiāng)政府做辦公室主任,為人極講義氣和禮數(shù),后來跟鄉(xiāng)長不和,在打了鄉(xiāng)長后出走廣州闖天下,縣里幾次三番要他回來上班,他也不理不睬,終在政府公職人員中被除了名。 我那時候?qū)λ麨槿俗鍪潞苁莾A心,就像我欣賞周遭江湖兄弟們那種慷慨俠義一樣。后來我有一次去東莞,他知道后和一幫兄弟請我吃飯,多少年未見的兄弟自然格外親熱。但是推杯換盞和言談舉止之間,我發(fā)現(xiàn)他跟以前比變了很多,再加上對他的事有所耳聞,我不由得有一種不喜歡。在一個利欲生存的規(guī)則中,他變得油滑、貪婪、不義起來,一干兄弟也不像兄弟,他不但養(yǎng)了小妾,斯文仁義也一味不見,做事的格局小到只在錢眼里覓江山。 這種黑道精神的淪落,是一種必然,就像這個時代的很多淪落一樣,根植于這樣萎靡的世道人心和生存法則演進(jìn),不因悲喜與否就能改變,忠被利出賣,義被欲收買,江湖中人開始建立起一種簡單的、生物性的邏輯:人不再決定錢的分配,錢開始決定人的分配。 這樣說,并不是我有意于美化和浪漫化以前的江湖中人。前人跑江湖,底層當(dāng)然也有原始的拳頭力量和狡詐騙局,也有與忠義精神相反相背的運作,但那種江湖道義是存在的,是很多兄弟的向往和歸宿,大哥之為大哥,并不全是因為拳頭,還有形而上的東西。然而今天,一句“我已離開江湖很多年”,里面不但有一種不滿和失落,更有一種悲壯和悲涼。 我失落一個古典的、農(nóng)業(yè)倫理的江湖的遠(yuǎn)去,一個有忠有義的年代的遠(yuǎn)去。在這場大的離散中,走失的不但有許許多多坐館大哥,也有我自己的親堂兄和少年時代的兄弟們。 慢的美學(xué) 在一個越來越快的社會生活節(jié)奏里,要想慢下來,是需要很大勇氣和魄力的。 李商隱有一首詩,叫《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边@是他身在巴蜀異鄉(xiāng)的一個雨夜,寫給遠(yuǎn)在長安的妻子的一首絕句,我們通常的理解是,它表達(dá)了一種對遠(yuǎn)方妻子的深情和思念,但換一個角度看,我們會發(fā)現(xiàn)更值得玩味的內(nèi)容,那就是巴山夜雨,一個人會聽著窗外夜雨想念另一個人,那是什么心境? 想想看,今天的人們誰還會諦聽一場夜雨?會在夜雨淅瀝中思念遠(yuǎn)方的一個人? 時代的和科技的發(fā)展,已經(jīng)打破了我們對風(fēng)霜雨雪和山河星月的美學(xué)憧憬,自然已經(jīng)被揭開了天靈蓋,而且交通和電訊已經(jīng)能縮短時空,想念誰一個電話就可以了,在視頻上見面就像是在眼前,我們已經(jīng)沒心情去臥聽夜雨打芭蕉,也沒有時間去欣賞一場雪的降落和融化,在周遭的飛馳的速度面前,慢成了一種奢侈,一種不合時宜,一種乖張和世人的不解。 李商隱的慢,似乎已經(jīng)離我們越來越遠(yuǎn)了。而且,他的慢還不單單是他自己的慢、他在心境上的超邁和悠然,也是那個時代的慢和大的氣數(shù)使然,那不但是一種田園和農(nóng)業(yè)的慢,而且他身處的時期已經(jīng)是晚唐,唐朝最鼎盛和最上升的時期已經(jīng)過去了,王朝在慢慢衰退。 18世紀(jì)英國發(fā)展出工業(yè)革命之后,席卷了整個歐洲大陸,進(jìn)而燃遍美國,波及亞洲,在短短一兩個世紀(jì)內(nèi)成為地球的引擎,全世界都在從農(nóng)業(yè)時代往工業(yè)和商業(yè)時代過渡。 在這場大的、疾速的、所向披靡的征伐面前,全人類都都是俘虜,幾乎沒有誰可以逃避,我們的衣食住行和生活方式都在被改變著,人類搭上工業(yè)革命這列車速越來越快的列車后,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下不來了,我們被速度、感官、刺激綁架了,我們也許不喜歡,也許已經(jīng)萌生退意,但是我們卻沒有辦法,一種遍布山河的、消魂攝骨的氣氛已經(jīng)牢牢存在了。 工業(yè)文明追求的是速度和效率,富蘭克林的“時間就是生命,時間就是金錢”,一度被所有人奉為為座右銘。對速度和數(shù)量的崇拜,已經(jīng)控制了我們的意識和價值判斷基礎(chǔ)。 對這列在以加速度前進(jìn)的列車的對抗,其實早已存在。1986年,意大利記者卡洛?佩特里尼有一次漫步羅馬的西班牙廣場,在一瞬間他被幾十名學(xué)生在廣場上同時大嚼漢堡的畫面震驚了,當(dāng)?shù)弥獜V場又要開一家麥當(dāng)勞時,他組織人們到廣場端著傳統(tǒng)意大利面食議抗。3年后,他成立了慢餐協(xié)會,倡導(dǎo)人們放慢節(jié)奏享受美食和生活,這拉開了慢生活的帷幕。 繼卡洛?佩特里尼的慢餐運動之后,上世紀(jì)90年代初有一個名為SlowMovement運動,短短幾年就有幾十個國家、八十幾萬會員參加,它沒有總部,沒有組織,只一個簡單的理念,喚醒被速度綁住的人,勸導(dǎo)人們慢慢吃、慢慢呼吸、慢慢思考、慢慢做愛、慢慢休閑。 同時,慢并不是為了不快,而是建立一種快和慢的平衡,就像SlowMovement網(wǎng)站上的那句話:“慢活并不是將每件事牛步化,而是希望活在一個更美好的世界。它是一種平衡,該快則快、能慢則慢,盡量以音樂家所謂的TempoGiusto(正確的速度)來生活。它沒有一成不變的公式和萬用守則,只是讓每個人都有權(quán)利選擇自己的生活步調(diào),如果我們愿意騰出空間容納各種不同的速度,這個世界會變得更加豐富”。 在慢餐和慢步之后,還有慢城,慢城源于意大利中世紀(jì)的一座古城奧爾維耶托。 1999年10月,在奧爾維耶托的一次慢餐活動上,意大利5個小城的市長第一次給“慢城”做出了明確定義,其成員須滿足55項具體規(guī)定,如人口不得超過5萬,發(fā)展和使用環(huán)保技術(shù),不得使用轉(zhuǎn)基因種子、作物和食品,必須保持當(dāng)?shù)靥赜械娘L(fēng)俗文化。慢城運動,是想把慢放大到人的整個生活環(huán)境中,保護(hù)地方特色,抗拒全球化帶來的同質(zhì)化和標(biāo)準(zhǔn)化。 米蘭?昆德拉有一本叫《慢》的小說,小說只寫了一個晚上:一個到某城堡度假時構(gòu)思作品的作家和他妻子;一個參加昆蟲學(xué)會的法國知識分子;一個18世紀(jì)某個紅杏出墻的夫人及她的情人。知識分子的聚會是作家正在構(gòu)思的情節(jié),而某夫人和騎士是他讀過的一本書中的人物。小說末尾這三個時空突然扭曲,知識分子和作家下榻的是同一個酒店,而這也正是夫人與騎士、知識分子與情人共度良宵的地點。而這個作家,似乎就是昆德拉自己。 昆德拉放慢幾個短小的時空,猶如放慢了歷史,讓無數(shù)人體味到慢的哲學(xué)和美學(xué)。 我有這樣一種感覺,越快的生活越是記憶淡薄,越慢的日子越是驚心地深刻,慢的度與記憶的度成正比,快的度與遺忘的度成正比。這或許就是古人所說的“山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的神仙生活,神仙不會跨越時空,但是神仙可以慢慢經(jīng)歷感受。比如釣魚,釣魚其實是釣勝于魚,你不是要享受釣到魚,而是要享受釣不到魚;再比如養(yǎng)花,養(yǎng)花也并不只是為了花開那幾天,而是建立起那份侍花弄草的小心和精細(xì)。在釣和侍弄里,才有千年風(fēng)日。 有朋友跟我說,詩人柏樺給他兒子取名為柏慢,我吃驚而且敬佩。因為他是在用這個方式告訴我們,要用深度對抗速度,用密度對抗強(qiáng)度,用人對抗機(jī)器,用感受對抗遺忘。 醬的滋味 在古代中國,家家戶戶的老百姓,每天開門都擺著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在日常生活中,醬何以有那么重要的位置,成為每天生活的一種必需品?這是今天的我們所不理解的。 開門的七件事,原先是八件,還有一個酒,由于算不得灶間必需,元代就被剔除出局了,故從宋朝開始,人們?nèi)粘ig所說的七件事,就沒有了酒。唐伯虎有一首《除夕口占》說:柴米油鹽醬醋茶,般般都在別人家;歲暮清淡無一事,竹堂寺里看梅花?梢娽u與生活的分量。 說生活之前,先掉一下書袋。從字形看,醬是個會意字,從將,從酉,“將”的本義是“涂抹了肉汁的木片”,引申了來說就是涂抹的動作,“酉”則意為“腐敗變質(zhì)”。而把“將”和“酉”放一起,意喻很明顯,指一種經(jīng)腐敗變質(zhì)而制成的涂抹類輔助吃食。 今天的人做菜,放點醬用以調(diào)味提鮮很常見,肉醬、魚醬和果醬也早已飛入尋常人家,然而溯源一點說,醬主要分兩種,一種是面粉做的甜面醬,另一種是黃豆做的豆瓣醬,后來是水果、肉類或魚蝦等,搗碎制成的糊,也都出相入“醬”了。再后來,隨著醬制工藝的演變,釀醬的方法也開始用于烹制其他非佐料菜肴,慢慢演繹成了一種烹調(diào)菜肴的手法,即是醬法。 我小的時候,母親一年四季里經(jīng)常腌菜釀醬,醬里一種是豆瓣醬,另一種是西瓜醬。 豆瓣醬可以做成干的,原料是豆子、鹽和辣椒,在泡好、炒熟、發(fā)酵后,揉成一個圓圓的球,有西紅柿那么大,一排排擺在太陽下曬,曬得成了暗紅色,一粒粒剁碎的紅辣椒鑲嵌在上面,就可以吃了,就著飯吃或者炒菜做配料,都極其提味;豆瓣醬也可以做濕的,有的地方是用蠶豆做主料,我們是用黃豆,發(fā)酵過之后倒在缸里,加入鹽、剁碎的辣椒、八角等料,曬過個把月就差不多了,那時每家都做豆瓣醬,在四鄰八舍的院子里,都擺著幾口缸在曬豆醬。 豆瓣醬的好吃,是豆子在發(fā)酵提煉出的清香中,有一種韌性和溫軟,每一粒咬起來都有質(zhì)感,同時在這味道中又有八角茴香的芬芳,以及辣椒的辛氣,即使吃上一口,也甘爽有食欲。 西瓜醬和豆瓣醬差不多,也要用黃豆,還要用西瓜瓤,黃豆是自家地里種的,西瓜也是,都是薄皮沙瓤的,配料為姜絲、花椒、八角、辣椒末和鹽。做西瓜醬前,先要把黃豆泡個一天一夜,等豆子吸水飽漲后再入鍋煮熟,然后用紗布包著瀝去水分,在豆子上滾上一層面粉,鋪在案板和簸箕里薄薄地上攤開,放在不通風(fēng)的屋子里,六七天后黃豆上面就長滿了綠綠的毛。 做醬時,按一斤黃豆、四兩鹽的比例倒入缸中,再倒入搗好的西瓜瓤,西瓜汁以漫過豆子一只手掌的長度為宜,再加入辣椒末、生姜絲、八角瓣、花椒。用干凈筷子攪拌均勻,缸口用布封嚴(yán),每日放在陽光下曝曬,每隔一兩天還要打開攪拌一次,這樣一個月后即大功告成。 以前鄉(xiāng)下人家種地,田壟間有邊角地塊,種糧食不成畦,就撒些時令瓜果的籽。五六月里西瓜即可熟透,家家都會做西瓜醬,西瓜醬比豆瓣醬鮮香,醬汁更紅更潤,且瓜瓤的清爽之氣也浸潤在其中,早晚喝粥吃面,或者是吃煎餅、鍋貼,舀上一勺西瓜醬,那真是人間至味,有時候吃著吃著,還有瓜瓤里沒有剔凈的瓜子,咯嘣一聲脆響,也咬碎了和著醬汁一起咽了。 北方的醬多是味道重,咸而且辣,是因為北方風(fēng)物不勝,多寒苦之家,做活要出力,下飯是第一考慮,而且節(jié)省富家起見,也要苦中作樂,所以醬可抵菜,光有醬也能吃下一餐飯。 江南之地的人吃醬比北方多,然而他們的醬底味是甜的,大概是江南的富庶和繁華,風(fēng)物多而且美,人間也多富足,好日子都是要以甜打底子的。江南的醬也很少單吃,而是用來燒菜,或者做鹵味,如做醬黃瓜、醬板鴨、醬豬蹄等。事實上,醬油也是一種醬,紹興的母子醬油就有甜味,以及濃郁的酯香味。因此南方的醬雖然味道不重,卻很厚膩,有汁液的粘稠度,所以用醬做出的菜味厚,有富貴裕饒之感,讓人吃到嘴中覺得日子里有金山銀山般的滿足。 每每看到“醬”這個字,我首先想到的,是茴香豆的“茴”字,孔乙己說“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種寫法”,這個醬在老百姓日常飲食中的作用,其實就相當(dāng)于“茴”字的四種寫法。 《劉行首》里說:教你當(dāng)家不當(dāng)家,及至當(dāng)家亂如麻;早起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老百姓的生活諸般艱辛,持家不易,沒有風(fēng)云際會的波瀾,吃穿用度卻都費思量,前人常說“不當(dāng)家不知道柴米油鹽貴”,會當(dāng)家的人想當(dāng)好家,對著那么多張嘴,那么家常的飲食,就要想著法子變變滋味,在一斤面里做花樣,在幾盤家常菜中做花樣,在煎炒烹炸上做花樣。 這其實就是醬,就是市井民間里老百姓的滋味和活法,樵蘇舟子,販夫走卒,即使再貧寒不高貴的人家,也一樣有牡丹的富貴夢,在起居飲食和一茶一飯上,有著自己的精致巧思。 上海人以前做衣服,因為布匹不豐裕,會做一種假領(lǐng)子,穿在秋衣外面,毛衣里面,看上去像是穿了一件襯衣。如果把衣著看成一道菜,那么假領(lǐng)就相當(dāng)于是一種醬,在貧苦素簡的年月里,是它點綴了穿戴的絢爛生色,即使是假的,對衣著的漂亮和變化,也是富于意味的。 小時候過年,年關(guān)前家中蒸饅頭,給外婆家、舅舅家送的大饃,頂上要放棗子,棗下是用筷子在幾塊面上軋出的花,寓意是綠葉紅花。這其實也是一種“做醬”,醬在唐朝就已經(jīng)有了,粵語就是唐音,今天粵語中醬是“很好”的意思,大概也即是說,只要有醬在,家常的日子亦能翻出新的浪花,縱是尋常的風(fēng)物日產(chǎn),只要有醬心就能別出匠心,開出新的風(fēng)姿燦爛。 今天的人還在吃醬,然而已很少有人做醬了,即使做,也是做一些草莓醬、蘋果醬之類的西式水果醬,豆瓣醬、西瓜醬這樣的,已經(jīng)很少有人做也很少有人會做了,醬已經(jīng)成了一種工業(yè)產(chǎn)品,一道道工序大批量生產(chǎn),從流水線上出來在商場超市里賣給千家萬戶。 中國是醬的創(chuàng)始地,淵源已經(jīng)有幾千年了。傳說西王母下人間見漢武帝,告訴武帝說神藥上有“連珠云醬”、“玉津金醬”,還有“無靈之醬”,于是就說醬是西王母傳與人間的。 張岱的《夜航船》里說,有巢氏教民食果,燧人氏始鉆木取火,作醴酷,神農(nóng)始教民食谷,加于燒石之上而食。黃帝始具五谷種。神農(nóng)的獨生子開始種莊稼,教民食蔬菜瓜果。燧人氏作肉脯,黃帝作炙肉,成湯作醢,醢就是最早的醬。做法是,先將新鮮的好肉研碎,用酒曲拌均,裝進(jìn)陶罐,以泥封口,在太陽下曬14天,待酒曲的所味變成醬的氣味,就可食用。 這種肉醬,當(dāng)時稱為“醢”,又稱為“橘”,在彼時被奉為是美食。到了周朝,人們發(fā)覺凡是草木之屬都可以為醬,于是醬的類開始繁衍龐雜。最早的時候,其實下層人很少能吃到醬,因為醬是貴族的、上層的,在富貴人的膳食中,醬作為主食,占了相當(dāng)大的一個部分。 從貴族到平民,醬的演變跌蕩猶如命運,一千年河?xùn)|一千年河西,不知從什么時候,醬開始成為民間之物,舊時王謝堂前醬,飛入尋常百姓桌,醬在市井人家扎根生芽,搖曳多姿。 同時你可以看到,醬從最開始的一種主要配食,在千百年的歲月中變成了一種調(diào)味品,在功能上由主為次了。我們都知道,有一個成語叫“覆醬燒薪”,“吟風(fēng)弄月各自得,覆醬燒薪空爾悲”,這是康有為的兩句詩,覆醬燒薪就是說詩文無用或者不被看重,從這個成語你可以發(fā)現(xiàn),在不知不覺之中,醬已經(jīng)下降到和柴一個等級了,成為日常的一種調(diào)劑。 在我們今天的日常中,醬更是一種調(diào)劑中的調(diào)劑了,替代品既多,而且味道大不如以前,成為一種工業(yè)產(chǎn)品的醬,遠(yuǎn)遠(yuǎn)不如作為一種手工產(chǎn)品的醬,用料不夠講究,水質(zhì)也欠佳,曬的日頭更是不夠,甚至是以烘烤代替暴曬了,手工在里面的作用微乎其微,僅僅是人工和做工。 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人家,也都不大做醬了,家家戶戶吃的醬,辣椒醬、豆瓣醬、甜面醬、牛肉醬都是市場上罐裝的,油多,味道重而且厚膩,辣而且咸,唯是沒了醬的味道、發(fā)酵的味道。 在心意上對日子先就不講究了,醬怎么可能講究呢?所以在今天的飯桌上,有醬的飯菜欠味,是因為心頭本就先欠了一味。每每看到用豆瓣醬燒成的回鍋肉,我就不忍下箸,氤氳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的,口鼻中回味浮現(xiàn)的,還是小時候母親釀的豆瓣醬和西瓜醬,那每年一缸又一缸的醬,最出味的東西,其實是陽光、空氣、水分、植物和時間,是翻動的手指和用心,最簡單而又最雋永。 現(xiàn)在的民間,是因為自己先喪失了活潑喜樂,日益都市化,越發(fā)人心漫漶,青苔叢生。 然而,一個做不出好醬的市井街巷,是不會有朝氣的,是不足以以野對抗廟堂的;一個做不出好醬的匹夫匹婦,是不足以跟自然相親相近的,是不會把日子和歲月過出滋味的。醬的味道,是好的民間社會的味道,那層層疊疊的辛香里,有著無窮無盡的、水遠(yuǎn)山長的人世風(fēng)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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