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經(jīng)典作品集(逝世20周年紀念版)。1.影響幾代年輕人的文學經(jīng)典2.收錄王小波經(jīng)典小說3篇3.王小波大唐盛世傳奇,恢弘而幽默,冷靜而跳脫 《青銅時代》是以中國古代唐朝為背景的三部作品構(gòu)成的長篇。這組作品的主人公,是古代的知識分子和傳奇人物。作者在這部長篇中,借助才子佳人、夜半私奔、千里尋情、開創(chuàng)偉業(yè)等風華絕代的唐朝秘傳故事,將今人的愛情與唐人傳奇相拼貼,使唐人傳奇現(xiàn)代化,在其中貫注現(xiàn)代情趣,并通過對似水流年的追述,讓歷史與藝術相融合! ∧夸洠 001 萬壽寺263 三十而立紅佛夜奔495 尋找無雙萬壽寺 早上,我從醫(yī)院出來,進了萬壽寺,踏著滿地枯黃的松針,走進了配殿。我真想把鞋脫下來,用赤腳親近這些松針。古老的榆樹矮小的冬青叢,都讓我感到似曾相識;令人遺憾的是,這里有股可疑的氣味,與茅廁相似,讓人不想多聞。配殿里有個隔出來的小房間,房間里有張桌子,桌子上堆著寫在舊稿紙上的手稿。這些東西帶著熟悉的氣息迎面而來——過去的我?guī)е刂丿B疊的身影,飄揚在空中。用不著別人告訴,我就知道,這是我的房間、我的桌子、我的手稿。這是因為,除了穿在身上的灰色衣服,這世界上總該有些屬于我的東西——除了有些東西,還要有地方吃飯,有地方睡覺,這些在前都不緊要。目前最要緊的是,有個容身的地方。坐在桌子后面我心里安定多了。我面前還放了一個故事。除了開始閱讀,我別無選擇了。 “晚唐時,薛嵩在湘西當節(jié)度使。前往駐地時,帶去了他的鐵槍。”故事就這樣開始了。這個故事用黑墨水寫在我面前的稿紙上,筆跡堅挺有力。這種紙是稻草做的,呈棕黃色,稍稍一折就會斷裂,散發(fā)著輕微的霉味。我面前的桌子上有不少這樣的紙,卷成一捆捆的,用橡皮筋扎住。隨手打開一卷,恰恰是故事的開始。走進萬壽寺之前,我沒想到會有這么多故事?梢詫憥讉字來對照一下,然后就可認定是不是我寫了這些故事。但我覺得沒有必要。在醫(yī)院里醒來時,我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上,都有黑色的墨跡。這說明我一直用黑墨水來寫字。在我桌子上,有一個筆筒,里面放滿了蘸水鋼筆,筆尖朝上,像一叢龍舌蘭的樣子;筆筒邊上放著一瓶中華牌繪圖墨水。坐在這個桌子面前,我想到:假如我不是這個故事的作者,也不會有別人了;雖然我一點不記得這個故事。這些稿子放在這里,就如醫(yī)院窗臺上的《暗店街》。假如我不來認領,就永無人來認領。這世界上之所以會有無主的東西,就是因為有人失去了記憶。 手稿上寫道:盛夏時節(jié),在湘西的紅土丘陵上,是一片肅殺景象;草木凋零,不是因為秋風的摧殘,卻是因為酷暑。此時山坡上的野草是一片黃色,就連水邊的野芋頭的三片葉子,都分向三個方向倒下來;空氣好像熱水迎面澆來。山坡上還刮著干熱的風。把一只殺好去毛的雞皮上涂上鹽,用竹竿挑到風里去吹上半天,晚上再在牛糞火里烤烤,就可以吃了。這種雞有一種臭烘烘的香氣。除了風,吃腐肉的鳥也在天上飛,因為死尸的臭味在醋熱中上升,在高空可以聞到。除了鳥,還有吃大糞的蜣螂,它們一改常態(tài),嗡嗡地飛了起來,在山坡上尋找臭味。除了蜣螂,還有薛嵩,他手持鐵槍,出來挑柴禾。其他的生靈都躲在樹林里納涼。遠遠看去,被烤熱的空氣在翻騰,好像一鍋透明的粥,這片山坡就在粥里煮著一這故事開始時就是這樣。 在醫(yī)院里,我那張床就很熱,我一天到晚都像在鍋里煮著,但我什么都不記得,也就什么都不抱怨,連個熱字都說不出,只覺得很快樂。我不明白,熱有什么可抱怨的呢。這篇稿子帶有異己的氣味。今天早上我遇到了很多東西:北京城、萬壽寺、工作證、辦公室,我都接受下來了。現(xiàn)在是這篇手稿——我很堅決地想要拒絕它。是我寫的才能要,不是我寫的——要它干啥? 手稿上繼續(xù)寫道:薛嵩穿著竹筍殼做的涼鞋,披散著頭發(fā),把鐵槍扛在肩上,用一把新鮮的竹蔑條拴在腰上,把龜頭吊起來,除此之外,身上一無所有,F(xiàn)在正是盛夏時節(jié)。假如是嚴冬,景象就有所不同:此時湘西的草坡上一片白色的霜,直到中午時節(jié),霜才開始融化,到下午四點以后,又開始結(jié)凍,這樣就把整個山坡凍成了一片冰,綠色的草都被凍在冰下,好像被罩在透明的薄膜里一原稿就是這樣的,但我總懷疑熱帶地方會有這樣冷——薛嵩穿著棉袍子出來,肩上扛著纏了草繩的鐵槍一如果不纏草繩子,就會粘手。他還是出來挑柴禾。春秋兩季他也要出來挑柴禾——因為要吃飯就得挑柴禾——并且總是扛著他的大鐵槍! ∥乙老∮浀茫约簩懙竭^薛嵩,每次總是從紅土丘陵的正午寫起,因為紅土丘陵和正午有一種上古的氣氛,這種氣氛讓我人了迷。此處地形崎嶇,空曠無人,獨自外出時會感到寂寞:在山坡上走著走著,忽然覺得天低了下來,連藍天帶白云都從天頂扣下來,天地之間因而變得扁平。再過一會兒,天地就會變成一口大碗,薛嵩獨自一人走在碗底。他覺得自己就如一只搗臼里的螞蟻,馬上就會被粉碎,情不自禁地丟掉了柴捆,倒在地上打起滾來。滾完以后,再挑起柴來走路,走進草木茂盛的寨子,鉆進空無一人、黑暗的竹樓。此時寂寞不再像一種暖昧的癲狂,而是變成了體內(nèi)的刺痛。后來,薛難于忍受,就去搶了紅線為妻。這樣他就不會被寂寞穿透,也不會被寂寞粉碎。如栗感到寂寞,就把紅線抱在懷里,就如胃疼的人需要一個暖水袋。如果這樣解釋薛嵩。一切都進行得很快。但這樣的寫法太過直接,紅線在此時出現(xiàn)也為時過早。這就是只寫紅土丘陵和薛嵩的不利之處。所以這個故事到這里截止,從下一頁開始,又換了一種寫法。 讀到薛嵩走在紅土丘陵上,我似乎看到他站在蒼穹之理,藍天、白云在他四周低垂下來,好似一粒凸起的大眼球。這個景象使我感到親切,仿佛我也見到過。只可惜由此再想不到別的了。因此,薛嵩就擔著柴禾很快地走了過去,正如槍尖刺在一塊堅硬的石頭上,輕飄飄地滑過了……如你所見,這種模糊的記憶和手稿合拍。看來這稿子是我寫的。 既然已經(jīng)有了一個屬于我的故事,把《暗店暫》送給別人也不可惜。但找不知道誰是薛嵩,也不知道誰是紅線;正如我不知道誰是莫迪阿諾,誰是居伊·羅朗。我更不知道自己是誰。 摘自《青銅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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