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xiàn)代話劇成熟的標(biāo)志,中國現(xiàn)代**出真正意義上的悲劇。一個雷雨前的悶熱夏日。煤礦企業(yè)主周樸園的家中。周樸園的專橫令封閉在周公館內(nèi)的繁漪近乎窒息,她與年紀(jì)相仿的繼子、大少爺周萍發(fā)生了不倫之情。當(dāng)周萍愛上了年輕單純的侍女四鳳之后,想結(jié)束這種尷尬局面一走了事。而年輕的二少爺周沖也真誠地愛戀著四鳳。四鳳的母親魯媽來到周家看女兒,驚異地發(fā)現(xiàn)四鳳的東家竟是30年前拋棄了自己的大少爺周樸園,而心愛的女兒與大少爺?shù)膼矍楦顾纯嗳f狀。魯媽迫于無奈,答應(yīng)四鳳跟隨周萍私奔出走。而繁漪突然出面阻攔,并呼出周樸園,當(dāng)眾揭穿了周萍、四鳳的關(guān)系。周樸園承認(rèn)了魯媽即是周萍的生身母親,此時,四鳳和周萍才恍然大悟,發(fā)現(xiàn)他們原是同母異父的兄妹。 痛不欲生的四鳳沖進(jìn)雷雨中,觸電身亡,同時連帶了前去救她的周沖;周萍無顏茍活,飲彈自盡…… 作者簡介: 曹禺(1910.9.24-1996.12.13),原名萬家寶,字小石,祖籍湖北潛江,生于天津一個沒落的封建官僚家庭,中國現(xiàn)代杰出的戲劇家,著有《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等著名作品,他一生共寫過8部劇本。 目錄: 序 雷雨 序幕 第一幕 第二幕 第三幕 第四幕 尾聲 王昭君 第一幕 第二幕 第三幕 第四幕序 雷雨 序幕 第一幕 第二幕 第三幕 第四幕 尾聲 王昭君 第一幕 第二幕 第三幕 第四幕 第五幕前言序 曹禺創(chuàng)作《雷雨》,從最初醞釀、構(gòu)思到完稿,歷時五載。他把這部戲命名為《雷雨》,一如他寫戲時那種郁熱焦灼激憤的情感。 《雷雨》是一部杰出的現(xiàn)實主義的家庭悲劇,通過血緣倫常糾葛與性愛沖突,探索人性復(fù)雜性與人的悲劇。戲劇集中于一天時間(上午到午夜兩點鐘),兩個舞臺背景(周家客廳、魯家住房),從周樸園家庭內(nèi)、外各成員之間前后三十年的錯綜糾葛深入進(jìn)去,寫出了封建家庭中人性的悲劇。故事被安放在長達(dá)三十年的背景上展開,悲劇的沖突建筑在歷史的積累與醞釀中,從歷史發(fā)展的過程探索人性的復(fù)雜與人的生存悲劇。 周樸園是《雷雨》的中心人物。周樸園形象的復(fù)雜性,在周樸園對婦女與家人的態(tài)度中被揭示得淋漓盡致。他年輕時愛上了女傭梅媽的女兒侍萍。就三十年前的情況言,侍序 曹禺創(chuàng)作《雷雨》,從最初醞釀、構(gòu)思到完稿,歷時五載。他把這部戲命名為《雷雨》,一如他寫戲時那種郁熱焦灼激憤的情感。 《雷雨》是一部杰出的現(xiàn)實主義的家庭悲劇,通過血緣倫常糾葛與性愛沖突,探索人性復(fù)雜性與人的悲劇。戲劇集中于一天時間(上午到午夜兩點鐘),兩個舞臺背景(周家客廳、魯家住房),從周樸園家庭內(nèi)、外各成員之間前后三十年的錯綜糾葛深入進(jìn)去,寫出了封建家庭中人性的悲劇。故事被安放在長達(dá)三十年的背景上展開,悲劇的沖突建筑在歷史的積累與醞釀中,從歷史發(fā)展的過程探索人性的復(fù)雜與人的生存悲劇。 周樸園是《雷雨》的中心人物。周樸園形象的復(fù)雜性,在周樸園對婦女與家人的態(tài)度中被揭示得淋漓盡致。他年輕時愛上了女傭梅媽的女兒侍萍。就三十年前的情況言,侍萍的年輕美麗確能牽動這位青年的心。但是為了娶一位有錢有門第的小姐,周家人逼使侍萍投河自盡。盡管此事主要是封建家長做主,但周樸園本人默認(rèn)了。因此,他后來的內(nèi)疚、懺悔是必然的,真誠的。但活著的侍萍再次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他立即逼問:“你來干什么?”這暴露出他的本性。對待妻子蘩漪等人的態(tài)度,支配著周樸園在劇中的主要動作。戲劇通過周樸園威逼蘩漪“喝藥”這個典型的戲劇動作,讓人們看到他的封建家長統(tǒng)治。周樸園在劇中的貫穿動作就是維持家庭的固有秩序,“我的家庭是我認(rèn)為最圓滿,最有秩序的家庭”。這就形成對他人精神意志的壓抑。 歷來的評論都認(rèn)定周樸園是一個封建家長的典型,在“仁義道德”之下的冷酷、專制是其個性思想特征。曹禺在剖析周樸園靈魂時,始終把他作為一個“人”來寫,寫他與侍萍年輕時的真情,寫他深深的內(nèi)疚與沉痛的回憶。劇終,當(dāng)侍萍再次出現(xiàn)在周家客廳里,經(jīng)歷了一天人世滄桑的周樸園以沉痛的口吻命令周萍去認(rèn)生母,并向侍萍懺悔。作者的這一筆曾受到不斷的批評和指責(zé),實際上這一描寫正體現(xiàn)出劇作者深入人物心靈深處的真實性。這是周樸園形象塑造成功的奧秘。 蘩漪的悲劇靈魂中響徹著受到“五四”個性解放思想影響下的一代婦女的抗議與追求的呼聲。在這個悲劇女性身上,閃發(fā)出曹禺藝術(shù)才華的獨特光輝。劇作家對蘩漪傾注了深厚的同情,懷著詩人的充沛激情塑造這個形象。劇中,蘩漪在雙重的悲劇沖突中走完她心靈的全部歷程。作為一個追求自由的女性,蘩漪在家庭生活中陷入了周樸園的精神折磨與壓抑的悲。恢芷急硹墣矍榈男袨,又使這位要求擺脫封建壓迫的女性在愛情追求中遭受拋棄,再一次陷入絕望的悲劇。若問蘩漪為什么會愛上周萍這樣弱不禁風(fēng)的小草,“這只好問她的命運,為什么她會落在周樸園這樣的家庭中”。這是時代的不幸。而周萍的卑怯靈魂又系由周樸園直接造成。雙重的打擊與痛苦,使蘩漪成為一個憂郁陰鷙性格的女性,終于從她那顆受盡蹂躪的心靈中升騰起不可遏壓的力量。 《雷雨》的獨特戲劇構(gòu)思在于,將蘩漪與周萍的戲劇沖突作為結(jié)構(gòu)全劇沖突的主線。她在劇中的貫穿動作是抓住周萍不放。戲劇著力表現(xiàn)她不顧一切地追求周萍的愛情,不顧一切地反抗與報復(fù),對生活與愛情熱切渴望。正是這個女性的精神覺醒與所爆發(fā)出來的力量,在“最殘酷的愛和最不忍的恨”的性格交織中,她的內(nèi)心向變態(tài)發(fā)展。愛變成恨,倔強變成瘋狂,這就對悲劇進(jìn)行了更獨特而深入的發(fā)掘。蘩漪這一悲劇形象,是曹禺對現(xiàn)代戲劇的一大貢獻(xiàn)。 《雷雨》的初版本原有序幕與尾聲,寫十年后周公館改為教會醫(yī)院,皈依基督的周樸園去探望兩位瘋病人蘩漪與侍萍。兩個版本對讀,可以啟發(fā)我們對《雷雨》的思考。 曹禺,是一位杰出的戲劇詩人,中國現(xiàn)代戲劇之魂! 朱棟霖《雷雨》是一部不但可以演,也可以讀的作品。 ——巴金 一出動人的戲,一部具有偉大性質(zhì)的長劇。 ——劉西渭(李健吾) 說到《雷雨》,我應(yīng)當(dāng)告白,虧了它,我才相信中國確乎有了近代劇。 ——黎烈文 《雷雨》幾十年的演出史,同時也是一部中國話劇導(dǎo)演藝術(shù)史和社會接受史!独子辍肥且徊坎坏梢匝,也可以讀的作品。 ——巴金 一出動人的戲,一部具有偉大性質(zhì)的長劇。 ——劉西渭(李健吾) 說到《雷雨》,我應(yīng)當(dāng)告白,虧了它,我才相信中國確乎有了近代劇。 ——黎烈文 《雷雨》幾十年的演出史,同時也是一部中國話劇導(dǎo)演藝術(shù)史和社會接受史。 ——田本相雷雨 人物 姑奶奶甲(教堂尼姑) 姑奶奶乙 姊姊——十五歲。 弟弟——十二歲。 周樸園——某煤礦公司董事長,五十五歲。 周蘩漪——其妻,三十五歲。 周萍——其前妻生子,年二十八。 周沖——蘩漪生子,年十七。 魯貴——周宅仆人,年四十八。 魯侍萍——其妻,某校女傭,年四十七。 魯大海——侍萍前夫之子,煤礦工人,年二十七。 魯四鳳——魯貴與侍萍之女,年十八,周宅使女。 周宅仆人等——仆人甲,仆人乙……老仆。 景 序幕在教堂附屬醫(yī)院的一間特別客廳內(nèi)。——冬天的一個下午。 第一幕十年前,一個夏天,郁熱的早晨。——周公館的客廳內(nèi)(即序幕的客廳,景與前大致相同)。 第二幕景同前。——當(dāng)天的下午。 第三幕在魯家,一個小套間。——當(dāng)天夜晚十時許。 第四幕周家的客廳(與第一幕同)。——當(dāng)天半夜兩點鐘。 尾聲又回到十年后,一個冬天的下午。——景同序幕。 。ㄓ傻谝荒恢恋谒哪粸闀r僅一天) 序幕 景——一間寬大的客廳。冬天,下午三點鐘,在某教堂附設(shè)醫(yī)院內(nèi)。 屋中間是兩扇棕色的門,通外面;門身很笨重,上面雕著半西洋化的舊花紋,門前垂著滿是斑點,退色的厚帷幔,深紫色的;織成的圖案已經(jīng)脫了線,中間有一塊已經(jīng)破了一個洞。右邊——左右以臺上演員為準(zhǔn)——有一扇門,通著現(xiàn)在的病房。門面的漆已蝕了去。金黃的銅門鈕放著暗澀的光,配起那高而寬,有黃花紋的灰門框,和門上凹凸不平,古式的西洋木飾,令人猜想這屋子的前主多半是中國的老留學(xué)生,回國后又富貴過一時的。這門前也掛著一條半舊,深紫的絨幔,半拉開,破成碎條的幔角拖在地上。左邊也開一道門,兩扇的,通著外間飯廳,由那里可以直通樓上,或者從飯廳走出外面,這兩扇門較中間的還華麗,顏色更深老;偶爾有人穿過,它好沉重地在門軌上轉(zhuǎn)動,會發(fā)著一種久經(jīng)磨擦的滑聲,像一個經(jīng)過多少事故,很沉默,很溫和的老人。這前面,沒有帷幔,門上脫落,殘蝕的輪廓同漆飾都很明顯?恐虚g門的右面,墻凹進(jìn)去如一個神像的壁龕,凹進(jìn)去的空隙是棱角形的,劃著半圓。壁龕的上大半滿嵌著細(xì)狹而高長的法國窗戶,每棱角一扇長窗,很玲瓏的;下面只是一塊較地板略起的半圓平面,可以放著東西,可以坐;這前面整個地遮上一面有折紋的厚絨垂幔,拉攏了,壁龕可以完全掩蓋上,看不見窗戶同陽光,屋子里陰沉沉的,有些氣悶。開幕時,這帷幕是關(guān)上的。 墻的顏色是深褐,年久失修,暗得退了色。屋內(nèi)所有的陳設(shè)都很富麗,但現(xiàn)在都呈現(xiàn)著衰敗的景色。——右墻近前是一個壁爐,沿爐嵌著長方的大理石,正前面鑲著星形彩色的石塊;壁爐上面沒有一件陳設(shè),空空地,只懸著一個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現(xiàn)在壁爐里燃著煤火,火焰熊熊地,照著爐前的一張舊圈椅,映出一片紅光,這樣,一絲絲的溫暖,使這古老的房屋還有一些生氣。壁爐旁邊擱放一個粗制的煤斗同木柴。右邊門左側(cè),掛一張畫軸;再左,近后方,墻角抹成三四尺的平面,倚的那里,斜放著一個半人高的舊式紫檀小衣柜,柜門的角上都包著銅片。柜上放著一個暖水壺,兩只白飯碗,都擱在舊黃銅盤上。柜前鋪一張長方的小地毯;在上面,和柜平行的,放一條很矮的紫檀長幾,以前大概是用來擺設(shè)瓷器、古董一類的精巧的小東西,現(xiàn)在堆著一疊疊的雪白桌布,白床單等物,剛洗好,還沒有放進(jìn)衣柜去。在正面,柜與壁龕中間立一只圓凳。壁龕之左(中門的右面),是一只長方的紅木菜桌。上面放著兩個舊燭臺,墻上是張大而舊的古油畫,中門左面立一只有玻璃的精巧的紫檀柜。里面原為放古董,但現(xiàn)在是空空的,這柜前有一條狹長的矮凳。離左墻角不遠(yuǎn),與角成九十度,斜放著一個寬大深色的沙發(fā),沙發(fā)后是只長桌,前面是一條短幾,都沒有放著東西。沙發(fā)左面立一個黃色的站燈,左墻靠墻略凹進(jìn),與左后墻成一直角。凹進(jìn)處有一只茶幾,墻上低懸一張小油畫。茶幾旁,再略向前才是左邊通飯廳的門。屋子中間有一張地毯。上面對放著,但是略斜地,兩張大沙發(fā);中間是個圓桌,鋪著白桌布。 〔開幕時,外面遠(yuǎn)處有鐘聲。教堂內(nèi)合唱頌主歌同大風(fēng)琴聲,最好是Bach:HighMassinBMinorBenedictusquivenaitDominiNomini——屋內(nèi)寂靜無人。 〔移時,中間門沉重地緩緩?fù)崎_,姑奶奶甲(寺院尼姑)進(jìn)來,她的服飾如在天主教堂里常見的尼姑一樣,頭束著雪白布巾,蓬起來像荷蘭鄉(xiāng)姑,穿一套深藍(lán)的粗布制袍,衣袍幾乎拖在地面。她胸前懸著一個十字架,腰間懸一串鑰匙,走起路來鏗鏗地響著。她安靜地走進(jìn)來,臉上很平和的。她轉(zhuǎn)過身子向著門外。 姑甲(和藹地)請進(jìn)來吧。 〔一位蒼白的老年人走進(jìn)來,穿著很考究的舊皮大衣。進(jìn)門脫下帽子,頭發(fā)斑白,眼睛沉靜而憂郁,他的下頦有蒼白的短須,臉上滿是皺紋。他戴著一副金邊眼鏡,進(jìn)門后,也取下來,放在眼鏡盒內(nèi),手有些顫。他搓弄一下子,衰弱地咳嗽兩聲。外面樂聲止。 姑甲(微笑)外面冷得很! 老人(點頭)嗯——(關(guān)心地)她現(xiàn)在還好么? 姑甲(同情地)好。 老人(沉默一時,指著頭)她這兒呢? 姑甲(憐憫地)那——還是那樣。(低低地嘆一口氣) 老人(沉靜地)我想也是不容易治的。 姑甲(矜憐地)您先坐一坐,暖和一下,再看她吧。 老人(搖頭)不。(走向右邊病房) 姑甲(走向前)您走錯了,這屋子是魯奶奶的病房。您的太太在樓上呢。 老人(停住,失神地)我——我知道,(指著右邊病房)我現(xiàn)在可以看看她么? 姑甲(和氣地)我不知道。魯奶奶的病房是另一位姑奶奶管,我看您先到樓上看看,回頭再來看這位老太太好不好? 老人(迷惘地)嗯,也好。 姑甲您跟我上樓吧。 〔姑甲領(lǐng)著老人進(jìn)左面的飯廳下。 〔屋內(nèi)靜一時。外面有腳步聲。姑乙領(lǐng)兩個小孩進(jìn)。姑乙除了年輕些,比較活潑些,一切都與姑甲相同。進(jìn)來的小孩是姊弟,都穿著冬天的新衣服,臉色都紅得像個蘋果,整個是胖圓圓的。姊姊有十五歲,梳兩個小辮,在背后擺著;弟弟戴上一頂紅絨帽。兩個都高興地走進(jìn)來,二人在一起,姊姊是較沉著些。走進(jìn)來的時節(jié)姊姊在前面。 姑乙(和悅地)進(jìn)來,弟弟。(弟弟進(jìn)來望著姊姊,兩個人只呵手)外頭冷,是吧。姐姐,你跟弟弟在這兒坐一坐好不好? 姊姊(微笑)嗯。 弟弟(拉著姊姊的手,竊語)姐姐,媽呢? 姑乙你媽看完病就來,弟弟坐在這兒暖和一下,好吧? 〔弟弟的眼望姊姊。 姊姊(很懂事地)弟弟,這兒我來過,就坐這兒吧,我給你講笑話。 〔弟弟好奇地四面看。 姑乙(有興趣地望著他們)對了,叫姐姐給你講笑話,(指著火)坐在火旁邊講,兩個人一塊兒。 弟弟不,我要坐這個小凳子!(指中門左柜前的小矮凳) 姑乙(和氣地)也好,你們就坐這兒?墒牵ㄐ÷暤兀┑艿,你得乖乖地坐著,不要鬧!樓上有病人——(指右邊病房)這旁邊也有病人。 姊姊 弟弟(很乖地點頭)嗯。 弟弟(忽然,向姑乙)我媽就回來吧? 姑乙對了,就來。你們坐下,(姊弟二人共坐矮凳上,望著姑乙)不要動!(望著他們)我先進(jìn)去,就來。 〔姊弟點頭,姑乙進(jìn)右邊病房,下。 〔弟弟忽然站起來。 弟弟(向姊)她是誰?為什么穿這樣衣服? 姊姊(很世故地)尼姑,在醫(yī)院看護(hù)病人的。弟弟,你坐下。 弟弟(不理她)姐姐,你看,你看!(自傲地)你看媽給我買的新手套。 姊姊(瞧不起地)看見了,你坐坐吧。(拉弟弟坐下,二人又很規(guī)矩地坐著) 〔姑甲由左邊廳進(jìn)。直向右角衣柜走去,沒看見屋內(nèi)的人。 弟弟(又站起,低聲,向姊)又一個,姐姐! 姊姊(低聲)噓!別說話。(又拉弟弟坐下) 〔姑甲打開右面的衣柜,將長幾上的白床單、白桌布等物一疊疊放在衣柜里。 〔姑乙由右邊病房進(jìn)。見姑甲,二人沉靜地點一點頭,姑乙助姑甲放置洗物。 姑乙(向姑甲,簡截地)完了? 姑甲(不明白)誰? 姑乙(明快地,指樓上)樓上的。 姑甲(憐憫地)完了,她現(xiàn)在又睡著了。 姑乙(好奇地詢問)沒有打人么? 姑甲沒有,就是大笑了一場,把玻璃又打破了。 姑乙(呼出一口氣)那還好。 姑甲(向姑乙)她呢? 姑乙你說樓下的?(指右面病房)她總是那樣,哭的時候多,不說話,我來了一年,沒聽見過她說一句話。 弟弟(低聲,急促地)姐姐,你給我講笑話。 姊姊(低聲)不,弟弟,聽她們說話。 姑甲(憐憫地)可憐,她在這兒九年了,比樓上的只晚了一年,可是兩個人都沒有好。——(欣喜地)對了,剛才樓上的周先生來了。 姑乙(奇怪地)怎么? 姑甲今天是舊年臘月三十。 姑乙(驚訝地)哦,今天三十?——那么今天樓下的也會出來,到這房子里來。 姑甲怎么,她也出來? 姑乙嗯,(多話地)每到臘月三十,樓下的就會出來,到這屋子里;在這窗戶前面站著。 姑甲干什么? 姑乙大概是望她兒子回來吧,她的兒子十年前一天晚上跑了,就沒有回來?蓱z,她的丈夫也不在了——(低聲地)聽說就在周先生家里當(dāng)差,——一天晚上喝酒喝得太多,死了的。 姑甲(自己以為明白地)所以周先生每次來看他太太來,總要問一問樓下的。——我想,過一會兒周先生會下樓來見她來的。 姑乙(虔誠地)圣母保佑他。(又放洗物) 弟弟(低聲,請求)姐姐,你給我就講半個笑話好不好? 姊姊(聽著有興趣,忙搖頭,壓迫地,低聲)弟弟! 姑乙(又想起一段)奇怪,周家有這么好的房子,為什么賣給醫(yī)院呢? 姑甲(沉靜地)不大清楚。——聽說這屋子有一天夜里連男帶女死過三個人。 姑乙(驚訝)真的? 姑甲嗯。 姑乙(自然想到)那么周先生為什么偏把有病的太太放在樓上,不把她搬出去呢? 姑甲說是呢,不過他太太就在這樓上發(fā)的神經(jīng)病,她自己說什么也不肯搬出去。 姑乙哦。 〔弟弟忽然站起。 弟弟(抗議地,高聲)姐姐,我不愛聽這個。 姊姊(勸止他,低聲)好弟弟。 弟弟(命令地,更高聲)不,姐姐,我要你給我講笑話! 〔姑甲、姑乙回頭望他們。 姑甲(驚奇地)這是誰的孩子?我進(jìn)來,沒有看見他們。 姑乙一位看病的太太的,我領(lǐng)他們進(jìn)來坐一坐。 姑甲(小心地)別把他們放在這兒。——萬一把他們嚇著。 姑乙沒有地方;外頭冷,醫(yī)院都滿了。 姑甲我看你還是找他們的媽來吧。萬一樓上的跑下來,說不定嚇壞了他們! 姑乙(順從地)也好。(向姊弟,他們兩個都瞪著眼望著她們)姐姐,你們在這兒好好地再等一下,我就找你們的媽來。 姊姊(有禮地)好,謝謝你! 〔姑乙由中門出。 弟弟(懷著希望)姐姐,媽就來么? 姊姊(還在怪他)嗯。 弟弟(高興地)媽來了!我們就回家。(拍掌)回家吃年飯。 姊姊弟弟,不要鬧,坐下。(推弟弟坐) 姑甲(關(guān)上柜門向姊弟)弟弟,你同姐姐安安靜靜地坐一會兒,我上樓去了。 〔姑甲由左面飯廳下。 弟弟(忽然發(fā)生興趣,立起)姐姐,她干什么去了? 姊姊(覺得這是不值一問的問題)自然是找樓上的去了。 弟弟(急切地)誰是樓上的? 姊姊(低聲)一個瘋子。 弟弟(直覺地臆斷)男的吧? 姊姊(肯定地)不,女的——一個有錢的太太。 弟弟(忽然)樓下的呢? 姊姊(也肯定地)也是一個瘋子。——(知道弟弟會愈問愈多)你不要再問了。 弟弟(好奇地)姐姐,剛才他們說這屋子死過三個人。 姊姊(心虛地)嗯——弟弟,我給你講笑話吧!有一年,一個國王—— 弟弟(已引上興趣)不,你給我講講這三個人怎么會死的?這三個人是誰? 姊姊(膽怯)我不知道。 弟弟(不信,伶俐地)嗯!——你知道,你不愿意告訴我。 姊姊(不得已地)你別在這屋子里問,這屋子鬧鬼。 〔樓上忽然有亂摔東西的聲音,鐵鏈聲,足步聲,女人狂笑,怪叫聲。 弟弟(略懼)你聽! 姊姊(拉著弟弟手緊緊地)弟弟!(姊弟抬頭,緊張地望著天花板) 〔聲止。 弟弟(安定下來,很明白地)姐姐,這一定是樓上的! 姊姊(害怕)我們走吧。 弟弟(倔強)不,你不告訴我這屋子怎么死了三個人,我不走。 姊姊你不要鬧,回頭媽知道打你! 弟弟(不在乎地)嗯! 〔右邊門開,一位頭發(fā)斑白的老婦人顫巍巍地走進(jìn)來,在屋中停一停,眼睛像是瞎了。慢吞吞地踱到窗前,由帷幔隙中望一望,又踱至臺上,像是諦聽什么似的。姊弟都緊張地望著她。 弟弟(平常的聲音)這是誰? 姊姊(低聲)噓!別說話。她是瘋子。 弟弟(低聲,秘密地)這大概是樓下的。 姊姊(聲顫)我,我不知道。(老婦人軀干無力,漸向下倒)弟弟,你看,她向下倒。 弟弟(膽大地)我們拉她一把。 姊姊不,你別去! 〔老婦人突然歪下去,側(cè)面跪倒在舞臺中。臺漸暗,外面遠(yuǎn)處合唱聲又起。 弟弟(拉姊向前,看老太婆)姐姐,你告訴我,這屋子是怎么回事?這些瘋子干什么? 姊姊(懼怕地)不,你問她,(指老婦人)她知道。 弟弟(催促地)不,姐姐,你告訴我,這屋子怎么死了三個人,這三個人是誰? 姊姊(急迫地)我告訴你問她呢,她一定都知道! 〔老婦人漸漸倒在地下,舞臺全暗,聽見遠(yuǎn)處合唱彌撒和大風(fēng)琴聲。 〔弟弟聲:(很清楚地)姐姐,你去問她。 〔姊姊聲:(低聲)不,你問她,(幕落)你問她! 〔大彌撒聲。 0 0 第一幕 開幕時舞臺全黑,隔十秒鐘,漸明。 景——大致和序幕相同,但是全屋的氣象是比較華麗的。這是十年前一個夏天的上午,在周宅的客廳里。 壁龕的帷幔還是深掩著,里面放著艷麗的盆花。中間的門開著,隔一層鐵紗門,從紗門望出去,花園的樹木綠蔭蔭的,并且聽見蟬在叫。右邊的衣服柜,鋪上一張黃桌布,上面放著許多小巧的擺飾,最顯明的是一張舊相片,很不調(diào)和地和這些精致東西放在一起。柜前面狹長的矮幾,放著華貴的煙具同一些零碎物件。右邊爐上有一個鐘同鮮花盆,墻上,掛一幅油畫。爐前有兩把圈椅,背朝著墻。中間靠左的玻璃柜放滿了古玩,前面的小矮凳有綠花的椅墊,左角的長沙發(fā)還不舊,上面放著三四個緞制的厚墊子。沙發(fā)前的矮幾排置煙具等物,臺中兩個小沙發(fā)同圓桌都很華麗,圓桌上放著呂宋煙盒和扇子。 所有的帷幕都是嶄新的,一切都是興旺的氣象,屋里家具非常潔凈,有金屬的地方都放著光彩。屋中很氣悶,郁熱逼人,空氣低壓著。外面沒有陽光,天空灰暗,是將要落暴雨的神氣。 〔開幕時,四鳳在靠中墻的長方桌旁,背著觀眾濾藥,她不時地?fù)u著一把蒲扇,一面在揩汗。魯貴(她的父親)在沙發(fā)旁擦著矮幾上零碎的銀家具,很吃力地;額上冒著汗珠。 〔四鳳約有十七八歲,臉上紅潤,是個健康的少女。她整個的身體都很發(fā)育,手很白很大,走起路來,過于發(fā)育的乳房很顯明地在衣服底下顫動著。她穿一件舊的白紡綢上衣,粗山東綢的褲子,一雙略舊的布鞋。她全身都非常整潔,舉動雖然很活潑,因為經(jīng)過兩年在周家的訓(xùn)練,她說話很大方,很爽快,卻很有分寸。她的一雙大而有長睫毛的水靈靈的眼睛能夠很靈敏地轉(zhuǎn)動,也能斂一斂眉頭,很莊嚴(yán)地注視著。她有大的嘴,嘴唇自然紅艷艷的,很寬,很厚,當(dāng)著她笑的時候,牙齒整齊地露出來,嘴旁也顯著一對笑渦。然而她面部整個輪廓是很莊重地顯露著誠懇。她的面色不十分白,天氣熱,鼻尖微微有點汗,她時時用手絹揩著。她很愛笑,她知道自己是好看的,但是她現(xiàn)在皺著眉頭。 〔她的父親——魯貴——約莫有四十多歲的樣子,神氣萎縮,最令人注目的是粗而亂的眉毛同腫眼皮。他的嘴唇,松弛地垂下來,和他眼下凹進(jìn)去的黑圈,都表示著極端的肉欲放縱。他的身體較胖,面上的肌肉寬弛地不肯動,但是總能很卑賤地諂笑著,和許多大家的仆人一樣。他很懂事,尤其是很懂禮節(jié)。他的背略有點傴僂,似乎永遠(yuǎn)欠著身子向他的主人答應(yīng)著“是”。他的眼睛銳利,常常貪婪地窺視著,如一只狼;他很能計算的。雖然這樣,他的膽量不算大;全部看去,他還是萎縮的。他穿得雖然華麗,但是不整齊的,F(xiàn)在他用一條抹布擦著東西,腳下是他剛刷好的黃皮鞋。時而,他用自己的衣襟揩臉上的油汗。 魯貴(喘著氣)四鳳! 魯四鳳(只做不聽見,依然濾她的湯藥) 魯貴四鳳! 魯四鳳(看了她的父親一眼)嗬,真熱。(走向右邊的衣柜旁,尋一把芭蕉扇,又走回中間的茶幾旁扇著) 魯貴(望著她,停下工作)四鳳,你聽見了沒有? 魯四鳳(煩厭地,冷冷地看著她的父親)是!爸!干什么? 魯貴我問你聽見我剛才說的話了么? 魯四鳳都知道了。 魯貴(一向是這樣被女兒看待的,只好是抗議似的)媽的,這孩子! 魯四鳳(回過頭來,臉正向觀眾)您少說閑話吧!(揮扇,噓出一口氣)呵!天氣這樣悶熱,回頭多半下雨。(忽然)老爺出門穿的皮鞋,您擦好了沒有?(到魯貴面前,拿起一只皮鞋不經(jīng)意地笑著)這是您擦的!這么隨隨便便抹了兩下,——老爺?shù)钠饽芍馈?br/> 魯貴(一把搶過鞋來)我的事用不著你管。(將鞋扔在地上)四鳳,你聽著,我再跟你說一遍,回頭見著你媽,別忘了把新衣服都拿出來給她瞧瞧。 魯四鳳(不耐煩地)聽見了。 魯貴(自傲地)叫她想想,還是你爸爸混事有眼力,還是她有眼力。 魯四鳳(輕蔑地笑)自然您有眼力啊! 魯貴你還別忘了告訴你媽,你在這兒周公館吃得好,喝得好,就是白天侍候太太少爺,晚上還是聽她的話,回家睡覺。 魯四鳳那倒不用告訴,媽自然會問的。 魯貴(得意)還有啦,錢,(貪婪地笑著)你手下也有許多錢啦! 魯四鳳錢!? 魯貴這兩年的工錢,賞錢,還有(慢慢地)那零零碎碎的,他們…… 魯四鳳(趕緊接下去,不愿聽他要說的話)那您不是一塊兩塊都要走了么?喝了!賭了! 魯貴(笑,掩飾自己)你看,你看,你又那樣。急,急,急什么?我不跟你要錢。喂,我說,我說的是——(低聲)他——不是也不斷地塞給你錢花么? 魯四鳳(驚訝地)他?誰呀? 魯貴(索性說出來)大少爺。 魯四鳳(紅臉,聲略高,走到魯貴面前)誰說大少爺給我錢?爸爸,您別又窮瘋了,胡說亂道的。 魯貴(鄙笑著)好,好,好,沒有,沒有。反正這兩年你不是存點錢么?(鄙吝地)我不是跟你要錢,你放心。我說啊,你等你媽來,把這些錢也給她瞧瞧,叫她也開開眼。 魯四鳳哼,媽不像您,見錢就忘了命。(回到中間茶桌濾藥) 魯貴(坐在長沙發(fā)上)錢不錢,你沒有你爸爸成么?你要不到這兒周家大公館幫主兒,這兩年盡聽你媽媽的話,你能每天吃著喝著,這大熱天還穿得上小紡綢么? 魯四鳳(回過頭)哼,媽是個本分人,念過書的,講臉,舍不得把自己的女兒叫人家使喚。 魯貴什么臉不臉?又是你媽的那一套!你是誰家的小姐?——媽的,底下人的女兒,幫了人就失了身份啦? 魯四鳳(氣得只看父親,忽然厭惡地)爸,您看您那一臉的油,——您把老爺?shù)男俨敛涟伞?br/> 魯貴(洶洶地)講臉呢,又學(xué)你媽的那點窮骨頭,你看她,她要臉!跑他媽的八百里外,女學(xué)堂里當(dāng)老媽,為著一月八塊錢,兩年才回一趟家。這叫本分,還念過書呢;簡直是沒出息。 魯四鳳(忍氣)爸爸,您留幾句回家說吧,這是人家周公館! 魯貴咦,周公館也擋不住我跟我的女兒談家務(wù)啊!我跟你說,你的媽…… 魯四鳳(突然)我可忍了好半天了。我跟您先說下,媽可是好容易才回一趟家。這次,也是看哥哥跟我來的。您要是再給她一個不痛快,我就把您這兩年做的事都告訴哥哥。 魯貴我,我,我做了什么事啦?(覺得在女兒面前失了身份)喝點,賭點,玩點,這三樣,我快五十的人啦,還怕他么? 魯四鳳他才懶得管您這些事呢!——可是他每月從礦上寄給媽用的錢,您偷偷地花了,他知道了,就不會答應(yīng)您! 魯貴那他敢怎么樣,(高聲地)他媽嫁給我,我就是他爸爸。 魯四鳳(羞愧)小聲點!這有什么喊頭。——太太在樓上養(yǎng)病呢。 魯貴哼!(滔滔地)我跟你說,我娶你媽,我還抱老大的委屈呢。你看我這么個機靈人,這周家上上下下幾十口子,哪一個不說我魯貴呱呱叫。來這里不到兩個月,我的女兒就在這公館找上事,就說你哥哥,沒有我,能在周家的礦上當(dāng)工人么?叫你媽說,她成么?——這樣,你哥同你媽還是一個勁兒地不贊成我。這次回來,你媽要還是那副寡婦臉子,我就當(dāng)你哥哥的面上不認(rèn)她,說不定就離了她,別看她替我養(yǎng)個女兒,外帶來你這個倒霉蛋的哥哥。 魯四鳳(不愿聽)哦,爸爸。 魯貴哼,(罵得高興了)誰知道哪個王八蛋養(yǎng)的兒子。 魯四鳳哥哥哪點對不起您,您這樣罵他干什么? 魯貴他哪一點對得起我?當(dāng)大兵,拉包月車,干機器匠,念書上學(xué),哪一行他是好好地干過?好容易我薦他到了周家的礦上去,他又跟工頭鬧起來,把人家打啦。 魯四鳳(小心地)我聽說,不是我們老爺先叫礦上的警察開了槍,他才領(lǐng)著工人動的手么? 魯貴反正這孩子混蛋,吃人家的錢糧,就得聽人家的話。好好地,要罷工,現(xiàn)在又得靠我這老面子跟老爺求情啦! 魯四鳳您聽錯了吧,哥哥說他今天自己要見老爺,不是找您求情來的。 魯貴(得意)可是誰叫我是他的爸爸呢,我不能不管啦。 魯四鳳(輕蔑地看著她的父親,嘆了一口氣)好,您歇歇吧,我要上樓給太太送藥去了。(端起藥碗向左邊飯廳走) 魯貴你先停一停,我再說一句話。 魯四鳳(打岔)開午飯了,老爺?shù)钠斩柘扰莺昧藳]有? 魯貴那用不著我,他們小當(dāng)差早伺候到了。 魯四鳳(閃避地)哦,好極了,那我走了。 魯貴(攔住她)四鳳,你別忙,我跟你商量點事。 魯四鳳什么? 魯貴你聽啊,昨天不是老爺?shù)纳彰?大少爺也賞給我四塊錢。 魯四鳳好極了,(口快地)我要是大少爺,我一個子也不給您。 魯貴(鄙笑)你這話對極了!四塊錢,夠干什么的,還了點賬,就干了。 魯四鳳(伶俐地笑著)那回頭您跟哥哥要吧。 魯貴四鳳,別——你爸爸什么時候借錢不還賬?現(xiàn)在你手下方便,隨便勻給我七塊八塊好么? 魯四鳳我沒有錢。(停一下放下藥碗)您真是還賬了么? 魯貴(賭咒)我跟我的親生女兒說瞎話是王八蛋! 魯四鳳您別騙我,說了實在的,我也好替您想想法。 魯貴真的!?——說起來這不怪我。昨天那幾個零錢,大賬還不夠,小賬剩點零,所以我就耍了兩把,也許贏了錢,不都還了么?誰知運氣不好,連喝帶輸,還倒欠了十來塊。 魯四鳳這是真的? 魯貴(真心地)這可一句瞎話也沒有。 魯四鳳(故意揶揄地)那我實實在在地告訴您,我也沒有錢!(說畢就要拿起藥碗) 魯貴(著急)鳳兒,你這孩子是什么心思?你可是我的親生孩子。 魯四鳳(嘲笑地)親生的女兒也沒有法子把自己賣了,替您老人家還賭賬啊! 魯貴(嚴(yán)重地)孩子,你可放明白點,你媽疼你,只在嘴上,我可是把你的什么要緊的事情,都處處替你想。 魯四鳳(明白地,但是不知他鬧的什么把戲)您心里又要說什么? 魯貴(停一停,四面望了一望,更近地逼著四鳳,佯笑)我說,大少爺常跟我提過你,大少爺,他說—— 魯四鳳(管不住自己)大少爺!大少爺!你瘋了!——我走了,太太就要叫我呢。 魯貴別走,我問你一句,前天!我看見大少爺買衣料,—— 魯四鳳(沉下臉)怎么樣?(冷冷地看著魯貴) 魯貴(打量四鳳周身)嗯——(慢慢地拿起四鳳的手)你這手上的戒指,(笑著)不也是他送給你的么? 魯四鳳(厭惡地)您說話的神氣真叫我心里想吐。 魯貴(有點氣,痛快地)你不必這樣假門假事,你是我的女兒。(忽然貪婪地笑著)一個當(dāng)差的女兒,收人家點東西,用人家一點錢,沒有什么說不過去的。這不要緊,我都明白。 魯四鳳好吧,那么你說吧,究竟要多少錢用? 魯貴不多,三十塊錢就成了。 魯四鳳哦?(惡意地)那你就跟這位大少爺要去吧。我走了。 魯貴(惱羞)好孩子,你以為我真裝糊涂,不知道你同這混賬大少爺做的事么? 魯四鳳(惹怒)您是父親么?父親有跟女兒這樣說話的么? 魯貴(惡相地)我是你的爸爸,我就要管你。我問你,前天晚上—— 魯四鳳前天晚上? 魯貴我不在家,你半夜才回來,以前你干什么? 魯四鳳(掩飾)我替太太找東西呢。 魯貴為什么那么晚才回家? 魯四鳳(輕蔑地)您這樣的父親沒有資格來問我。 魯貴好文明詞!你就說不上你上哪兒去呢。 魯四鳳那有什么說不上! 魯貴什么?說! 魯四鳳那是太太聽說老爺剛回來,又要我撿老爺?shù)囊路?br/> 魯貴哦,(低聲,恐嚇地)可是半夜送你回家的那位是誰?坐著汽車,醉醺醺,只對你說胡話的那位是誰呀?(得意地微笑) 魯四鳳(驚嚇)那,那—— 魯貴(大笑)哦,你不用說了,那是我們魯家的闊女婿!——哼,我們兩間半破瓦房居然來了坐汽車的男朋友,找我這當(dāng)差的女兒啦!(突然嚴(yán)厲)我問你,他是誰?你說。 魯四鳳他,他是—— 〔魯大海進(jìn)——四鳳的哥哥,魯貴的半子——他身體魁偉,粗黑的眉毛幾乎遮蓋著他的銳利的眼,兩頰微微地向內(nèi)凹。顯著顴骨異常突出,正同他的尖長的下巴一樣地表現(xiàn)他的性格的倔強的。他有一張大而薄的嘴唇,正和他的妹妹帶著南方的熱烈的、厚而紅的嘴唇成強烈的對照。他說話微微有點口吃,但是在他的感情激昂的時候,他詞鋒是銳利的,F(xiàn)在他剛從六百里外的煤礦回來,礦里罷了工,他是煽動者之一,幾月來的精神的緊張,使他現(xiàn)在露出有點疲乏的神色,胡須亂蓬蓬的,看去幾乎老得像魯貴的弟弟,只有逼近地觀察他,才覺出他的眼神同聲音,還正是和他的妹妹一樣年輕,一樣地?zé),都是火山的爆發(fā),滿蓄著精力的白熱的人物。他穿了一件工人的藍(lán)布褂子,油漬的草帽在手里,一雙黑皮鞋,有一只鞋帶早不知失在哪里。進(jìn)門的時候,他略微有點不自在,把胸膛敞開一部分,笨拙地又扣上一兩個扣子。他說話很簡短,表面是冷冷的。 魯大海鳳兒! 魯四鳳哥哥! 魯貴(向四鳳)你說呀!裝什么啞巴。 魯四鳳(看大海,有意義地岔開話頭)哥哥! 魯貴(不顧地)你哥哥來也得說呀。 魯大海怎么回事? 魯貴(看一看大海,又回頭)你先別管。 魯四鳳哥哥,沒什么要緊的事。(向魯貴)好吧,爸,我們回頭商量,好吧? 魯貴(了解地)回頭商量?(肯定一下,再盯四鳳一眼)那么,就這么辦。(回頭看大海傲慢地)咦,你怎么隨隨便便跑進(jìn)來啦? 魯大海(簡單地)在門房等了半天,一個人也不理我,我就進(jìn)來啦。 魯貴大海,你究竟是礦上打粗的工人,連一點大公館的規(guī)矩也不懂。 魯四鳳人家不是周家的底下人。 魯貴(很有理由地)他在礦上吃的也是周家的飯哪。 魯大海(冷冷地)他在哪兒? 魯貴(故意地)他,誰是他? 魯大海董事長。 魯貴(教訓(xùn)的樣子)老爺就是老爺,什么董事長,上我們這兒就得叫老爺。 魯大海好,你給我問他一聲,說礦上有個工人代表要見見他。 魯貴我看,你先回家去。(有把握地)礦上的事有你爸爸在這兒替你張羅;仡^跟你媽、妹妹聚兩天,等你媽去,你回到礦上,事情還是有的。 魯大海你說我們一塊兒在礦上罷完工,我一個人要你說情,自己再回去? 魯貴那也沒有什么難看啊。 魯大海(沒有辦法)好,你先給我問他一聲。我有點旁的事,要先跟他談?wù)劇?br/> 魯四鳳(希望他走)爸,你看老爺?shù)目妥吡藳]有,你再領(lǐng)著哥哥見老爺。 魯貴(搖頭)哼,我怕他不會見你吧。 魯大海(理直氣壯)他應(yīng)當(dāng)見我,我也是礦上工人的代表。前天,我們一塊在這兒的公司見過他一次。 魯貴(猶疑地)那我先給你問問去。 魯四鳳你去吧。 〔魯貴走到老爺書房門口。 魯貴(轉(zhuǎn)過來)他要是見你,你可少說粗話,聽見了沒有?(魯貴很老練地走著闊當(dāng)差的步伐,進(jìn)了書房) 魯大海(目送魯貴進(jìn)了書房)哼,他忘了他還是個人。 魯四鳳哥哥,你別這樣說,(略頓,嗟嘆地)無論如何,他總是我們的父親。 魯大海(望著四鳳)他是你的,我并不認(rèn)識他。 魯四鳳(膽怯地望著哥哥忽然想起,跑到書房門口,望了一望)你說話頂好聲音小點,老爺就在里面旁邊的屋子里呢! 魯大海(輕蔑地望著四鳳)好。媽也快回來了,我看你把周家的事辭了,好好回家去。 魯四鳳(驚訝)為什么? 魯大海(簡短地)這不是你住的地方。 魯四鳳為什么? 魯大海我——恨他們。 魯四鳳哦! 魯大海(刻毒地)周家的人多半不是好東西。這兩年我在礦上看見了他們所做的事。(略頓,緩緩地)我恨他們。 魯四鳳你看見什么? 魯大海鳳兒,你不要看這樣威武的房子,陰沉沉的都是礦上埋死的苦工人給換來的! 魯四鳳你別胡說,這屋子聽說直鬧鬼呢。 魯大海(忽然)剛才我看見一個年輕人,在花園里躺著,臉色發(fā)白,閉著眼睛,像是要死的樣子,聽說這就是周家的大少爺,我們董事長的兒子。啊,報應(yīng),報應(yīng)。 魯四鳳(氣)你,——(忽然)他待人頂好,你知道么? 魯大海他父親做盡了壞人弄錢,他自然可以行善。 魯四鳳(看大海)兩年我不見你,你變了。 魯大海我在礦上干了兩年,我沒有變,我看你變了。 魯四鳳你的話我有點不懂,你好像——有點像二少爺說話似的。 魯大海你是要罵我么?“少爺”?哼,在世界上沒有這兩個字! 〔魯貴由左邊書房進(jìn)。 魯貴(向大海)好容易老爺?shù)目蛣傋,我正要說話,接著又來一個。我看,我們先下去坐坐吧。 魯大海那我還是自己進(jìn)去。 魯貴(攔住他)干什么? 魯四鳳不,不。 魯大海也好,不要叫他看見我們工人不懂禮節(jié)。 魯貴你看你這點窮骨頭。老頭說不見就不見,在下房再等一等,算什么?我跟你走,這么大院子,你別胡闖亂闖走錯了。(走向中門,回頭)四鳳,你先別走,我就回來,你聽見沒有? 魯四鳳你去吧。 〔魯貴、大海同下。 魯四鳳(厭倦地摸著前額,自語)哦,媽呀! 〔外面花園里聽見一個年輕的輕快的聲音,喚著“四鳳!”疾步中夾雜著跳躍,漸漸移近中間門口。 魯四鳳(有點驚慌)哦,二少爺。 〔門口的聲音。 〔聲:四鳳!四鳳!你在哪兒? 〔四鳳慌忙躲在沙發(fā)背后。 〔聲:四鳳,你在這屋子里么? 〔周沖進(jìn)。他身體很小,卻有著大的心,也有著一切孩子似的空想。他年輕,才十七歲,他已經(jīng)幻想過許多許多不可能的事實,他是在美的夢里活著的,F(xiàn)在他的眼睛欣喜地閃動著,臉色通紅,冒著汗,他在笑。左腋下挾著一只球拍,右手正用白毛巾擦汗,他穿著打球的白衣服。他低聲喚著四鳳。 周沖四鳳!四鳳!(四面望一望)咦,她上哪兒去了?(躡足走向右邊的飯廳,開開門,低聲)四鳳你出來,四鳳,我告訴你一件事。四鳳,一件喜事。(他又輕輕地走到書房門口,更低聲)四鳳。 〔里面的聲音:(嚴(yán)峻地)是沖兒么? 周沖(膽怯地)是我,爸爸。 〔里面的聲音:你在干什么? 周沖嗯,我叫四鳳呢。 〔里面的聲音:(命令地)快去,她不在這兒。 〔周沖把頭由門口縮回來,做了一個鬼臉。 周沖咦,奇怪。 〔他失望地向右邊的飯廳走去,一路低低喚著四鳳。 魯四鳳(看見周沖已走,呼出一口氣)他走了!(焦灼地望著通花園的門) 〔魯貴由中門進(jìn)。 魯貴(向四鳳)剛才是誰在喊你? 魯四鳳二少爺。 魯貴他叫你干什么? 魯四鳳誰知道。 魯貴(責(zé)備地)你為什么不理他? 魯四鳳哦,我,(擦眼淚)——不是您叫我等著么? 魯貴(安慰地)怎么,你哭了么? 魯四鳳我沒哭。 魯貴孩子,哭什么,這有什么難過?(仿佛在做戲)誰叫我們窮呢?窮人沒有什么講究。沒法子,什么事都忍著點,誰都知道我的孩子是個好孩子。 魯四鳳(抬起頭)得了,您痛痛快快說話好不好。 魯貴(不好意思)你看,剛才我走到下房,這些王八蛋就跑到公館跟我要賬,當(dāng)著上上下下的人,我看沒有二十塊錢,簡直圓不下這個臉。 魯四鳳(拿出錢來)我的都在這兒。這是我回頭預(yù)備給媽買衣服的,現(xiàn)在你先拿去用吧。 魯貴(佯辭)那你不是沒有花的了么? 魯四鳳得了,您別這樣客氣啦。 魯貴(笑著接下錢,數(shù))只十二塊? 魯四鳳(坦白地)現(xiàn)錢我只有這么一點。 魯貴那么,這堵著周公館跟我要賬的,怎么打發(fā)呢? 魯四鳳(忍著氣)您叫他們晚上到我們家里要吧;仡^,見著媽,再想別的法子,這錢,您留著自己用吧。 魯貴(高興地)這給我啦,那我只當(dāng)著你這是孝敬父親的。——哦,好孩子,我早知道你是個孝順孩子。 魯四鳳(沒有辦法)這樣,您讓我上樓去吧。 魯貴你看,誰管過你啦。去吧,跟太太說一聲,說魯貴直惦記太太的病。 魯四鳳知道,忘不了。(拿藥走) 魯貴(得意)對了,四鳳,我還告訴你一件事。 魯四鳳您留著以后再說吧,我可得給太太送藥去了。 魯貴(暗示著)你看,這是你自己的事。(假笑) 魯四鳳(沉下臉)我又有什么事?(放下藥碗)好,我們今天都算清楚再走。 魯貴你瞧瞧,又急了。真快成小姐了,耍脾氣倒是呱呱叫啊。 魯四鳳我沉得住氣,您盡管說吧。 魯貴孩子,你別這樣,(正經(jīng)地)我勸你小心點。 魯四鳳(嘲弄地)我現(xiàn)在錢也沒有了,還用得著小心干什么? 魯貴我跟你說,太太這兩天的神氣有點不大對的。 魯四鳳太太的神氣不對有我的什么? 魯貴我怕太太看見你才有點不痛快。 魯四鳳為什么? 魯貴為什么?我先提你個醒。老爺比太太歲數(shù)大得多,太太跟老爺不好。大少爺不是這位太太生的,他比太太的歲數(shù)差得也有限。 魯四鳳這我都知道。 魯貴可是太太疼大少爺比疼自己的孩子還熱,還好。 魯四鳳當(dāng)后娘只好這樣。 魯貴你知道這屋子為什么晚上沒有人來,老爺在礦上的時候,就是白天也是一個人也沒有么? 魯四鳳不是半夜里鬧鬼么? 魯貴你知道這鬼是什么樣兒么? 魯四鳳我只聽說到從前這屋子里常聽見嘆氣的聲音,有時哭,有時笑的,聽說這屋子死過人,屈死鬼。 魯貴鬼!一點也不錯,——我可偷偷地看見啦。 魯四鳳什么,您看見,您看見什么?鬼? 魯貴(自負(fù)地)那是你爸爸的造化。 魯四鳳您說。 魯貴那時你還沒有來,老爺在礦上,那么大,陰森森的院子,只有太太,二少爺,大少爺住。那時這屋子就鬧鬼,二少爺小孩,膽小,叫我在他門口睡。那時是秋天,半夜里二少爺忽然把我叫起來,說客廳又鬧鬼,叫我一個人去看看。二少爺?shù)哪槹l(fā)青,我也直發(fā)毛。可是我是剛來的底下人,少爺說了,我怎么好不去呢? 魯四鳳您去了沒有? 魯貴我喝了兩口燒酒,穿過荷花池,就偷偷地鉆到這門外的走廊旁邊,就聽見這屋子里啾啾地像一個女鬼在哭?薜脩K!心里越怕,越想看。我就硬著頭皮從這窗縫里,向里一望。 魯四鳳(喘氣)您瞧見什么? 魯貴就在這張桌上點著一支要滅不滅的洋蠟燭,我恍恍惚惚地看見兩個穿著黑衣裳的鬼,并排地坐著,像是一男一女,背朝著我,那個女鬼像是靠著男鬼的身邊哭,那個男鬼低著頭直嘆氣。 魯四鳳哦,這屋子有鬼是真的。 魯貴可不是?我就是乘著酒勁兒,朝著窗戶縫,輕輕地咳嗽一聲。就看這兩個鬼嗖一下子分開了,都向我這邊望:這一下子他們的臉清清楚楚地正對著我,這我可真見了鬼了。 魯四鳳鬼么?什么樣?(停一下,魯貴四面望一望)誰? 魯貴我這才看見那個女鬼呀,(回頭,低聲)——是我們的太太。 魯四鳳太太?——那個男的呢? 魯貴那個男鬼,你別怕,——就是大少爺。 魯四鳳他? 魯貴就是他,他同他的后娘就在這屋子里鬧鬼呢。 魯四鳳我不信,您看錯了吧? 魯貴你別騙自己。所以孩子,你看開點,別糊涂,周家的人就是那么一回事。 魯四鳳(搖頭)不,不對,他不會這樣。 魯貴你忘了,大少爺比太太只小六七歲。 魯四鳳我不信,不,不像。 魯貴好,信不信都在你,反正我先告訴你,太太的神氣現(xiàn)在對你不大對,就是因為你,因為你同—— 魯四鳳(不愿意他說出真有這件事)太太知道您在門口,一定不會饒您的。 魯貴是啊,我嚇了一身汗,我沒等他們出來,我就跑了。 魯四鳳那么,二少爺以后就不問您? 魯貴他問我,我說我沒有看見什么就算了。 魯四鳳哼,太太那么一個人不會算了吧? 魯貴她當(dāng)然厲害,拿話套了我十幾回,我一句話也沒有漏出來,這兩年過去,說不定他們以為那晚上真是鬼在咳嗽呢。 魯四鳳(自語)不,不,我不信——就是有了這樣的事,他也會告訴我的。 魯貴你說大少爺會告訴你。你想想,你是誰?他是誰?你沒有個好爸爸,給人家當(dāng)?shù)紫氯耍思耶?dāng)真心地待你?你又做你的小姐夢啦,你,就憑你…… 魯四鳳(突然悶氣地喊了一聲)您別說了!(忽然站起來)媽今天回家,您看我太快活是么?您說這些瞎話——這些瞎話!哦,您一邊去吧。 魯貴你看你,告訴你真話,叫你聰明點,你反而生氣了。唉,你呀!(很不經(jīng)意地掃四鳳一眼,他傲然地,好像滿意自己這段話的效果,覺得自己是比一切人都聰明似的。他走到茶幾旁,從煙筒里,抽出一支煙,預(yù)備點上,忽然想起這是周公館,于是改了主張,很熟練地偷了幾支煙卷同雪茄,放在自己的舊得露出黃銅底鍍銀的煙盒里) 魯四鳳(厭惡地望著魯貴做完他的偷竊的勾當(dāng),輕蔑地)哦,就這么一點事么?那么,我知道了。 〔四鳳拿起藥碗就走。 魯貴你別走,我的話沒說完。 魯四鳳沒說完? 魯貴這剛到正題。 魯四鳳對不起您老人家,我不愿意聽了。(反身就走) 魯貴(拉住她的手)你得聽! 魯四鳳放開我!(急)——我喊啦。 魯貴我告訴你這一句話,你再鬧。(對著四鳳的耳朵)回頭你媽就到這兒來找你。(放手) 魯四鳳(變色)什么? 魯貴你媽一下火車,就到這兒公館來。 魯四鳳媽不愿意我在公館里幫人,您為什么叫她到這兒來找我?我每天晚上,回家的時候自然會看見她,您叫她到這兒來干什么? 魯貴不是我,四鳳小姐,是太太要我找她來的。 魯四鳳太太要她來? 魯貴嗯,(神秘地)奇怪不是,沒親沒故。你看太太偏要請她來談一談。 魯四鳳哦,天!您別吞吞吐吐的好么? 魯貴你知道太太為什么一個人在樓上,做詩寫字,裝著病不下來? 魯四鳳老爺一回家,太太向來是這樣。 魯貴這次不對吧? 魯四鳳那么,您快說出來。 魯貴你一點不覺得?——大少爺沒提過什么? 魯四鳳我知道這半年多,他跟太太不常說話的。 魯貴真的么?——那么太太對你呢。 魯四鳳這幾天比往日特別地好。 魯貴那就對了!——我告訴你,太太知道我不愿意你離開這兒。這次,她自己要對你媽說,叫她帶著你卷鋪蓋,滾蛋! 魯四鳳(低聲)她要我走——可是——為什么? 魯貴哼!那你自己明白吧。——還有—— 魯四鳳(低聲)要媽來干什么? 魯貴對了,她要告訴你媽一件很要緊的事。 魯四鳳(突然明白)哦,爸爸,無論如何,我在這兒的事,不能讓媽知道的。(懼悔交集,大慟)哦,爸爸,您想,媽前年離開我的時候,她囑咐過您,好好地看著我,不許您送我到公館幫人。您不聽,您要我來。媽不知道這些事,媽疼我,媽愛我,我是媽的好孩子,我死也不能叫媽知道這兒這些事情的。(撲在桌上)我的媽呀! 魯貴孩子!(他知道他的戲到什么情形應(yīng)當(dāng)怎么做,他輕輕地?fù)嶂镍P)你看現(xiàn)在才是爸爸好了吧,爸疼你,不要怕!不要怕!她不敢怎么樣,她不會辭你的。 魯四鳳她為什么不?她恨我,她恨我。 魯貴她恨你?墒,哼,她不會不知道這兒有一個人叫她怕的。 魯四鳳她會怕誰? 魯貴哼,她怕你的爸爸!你忘了我告訴你那兩個鬼哪。你爸爸會抓鬼。昨天晚上我替你告假,說你媽來的時候,她要我叫你媽來。我看她那兩天的神氣,我就猜了一半,我順便就把那天半夜的事提了兩句,她是機靈人,不會不懂的。——哼,她要是跟我裝蒜,現(xiàn)在老爺在家,我們就是個麻煩;我知道她是個厲害人,可是誰欺負(fù)了我的女兒,我就跟誰拼了。 魯四鳳爸爸,(抬起頭)您可不要胡來! 魯貴這家除了老頭,我誰也看不上眼。別著急,有你爸爸。再說,也許是我瞎猜,她原來就許沒有這意思。她外面倒是跟我說,因為聽說你媽會讀書寫字,才想見見談?wù)劇?br/> 魯四鳳(忽然諦聽)爸,別說話,我聽見好像有人在飯廳(指左邊)咳嗽似的。 魯貴(聽一下)別是太太吧?(走到通飯廳的門前,由鎖眼窺視,忙回來)可不是她,奇怪,她下樓來了。 魯四鳳(擦眼淚)爸爸,擦干了么? 魯貴別慌,別露相,什么話也別提。我走了。 魯四鳳嗯,媽來了,您先告訴我一聲。 魯貴對了,見著你媽,就當(dāng)什么都不知道,聽見了沒有?(走到中門,又回頭)別忘了,跟太太說魯貴惦記著太太的病。 〔魯貴慌忙由中門下。四鳳端著藥碗向飯廳門,至門前,周蘩漪進(jìn)。她一望就知道是個果敢陰鷙的女人。她的臉色蒼白,只有嘴唇微紅,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梁令人覺得有些可怕。但是眉目間看出來她是憂郁的,在那靜靜的長的睫毛的下面,有時為心中的郁積的火燃燒著,她的眼光會充滿了一個年輕婦人失望后的痛苦與怨望。她的嘴角向后略彎,顯出一個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著自己。她那雪白細(xì)長的手,時常在她輕輕咳嗽的時候,按著自己瘦弱的胸。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氣來,她才摸摸自己漲得紅紅的面頰,喘出一口氣。她是一個中國舊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靜,她的明慧,——她對詩文的愛好,但是她也有更原始的一點野性:在她的心,她的膽量,她的狂熱的思想,在她莫名其妙的決斷時忽然來的力量。整個地來看她,她似乎是一個水晶,只能給男人精神的安慰,她的明亮的前額表現(xiàn)出深沉的理解,像只是可以供清談的;但是當(dāng)她陷于情感的冥想中,忽然愉快地笑著;當(dāng)著她見著她所愛的,紅暈的顏色為快樂散布在臉上,兩頰的笑渦也顯露出來的時節(jié),你才覺得出她是能被人愛的,應(yīng)當(dāng)被人愛的,你才知道她到底是一個女人,跟一切年輕的女人一樣。她會愛你如一只餓了三天的狗咬著它最喜歡的骨頭,她恨起你來也會像只惡狗狺狺地,不,多不聲不響地恨恨地吃了你的。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靜的,憂煩的,她會如秋天傍晚的樹葉輕輕落在你的身旁,她覺得自己的夏天已經(jīng)過去,西天的晚霞早暗下來了。 〔她通身是黑色。旗袍鑲著灰銀色的花邊。她拿著一把團(tuán)扇,掛在手指下,走進(jìn)來。她的眼眶略微有點塌進(jìn),很自然地望著四鳳。 魯四鳳(奇怪地)太太!怎么您下樓來啦?我正預(yù)備給您送藥去呢! 周蘩漪(咳)老爺在書房里么? 魯四鳳老爺在書房里會客呢。 周蘩漪誰來? 魯四鳳剛才是蓋新房子的工程師,現(xiàn)在不知道是誰。您預(yù)備見他? 周蘩漪不。——老媽子告訴我說,這房子已經(jīng)賣給一個教堂做醫(yī)院,是么? 魯四鳳是的,老爺叫把小東西都收一收,大家具有些已經(jīng)搬到新房子里去了。 周蘩漪誰說要搬房子? 魯四鳳老爺回來就催著要搬。 周蘩漪(停一下,忽然)怎么不告訴我一聲? 魯四鳳老爺說太太不舒服,怕您聽著嫌麻煩。 周蘩漪(又停一下,看看四面)倆禮拜沒下來,這屋子改了樣子了。 魯四鳳是的,老爺說原來的樣子不好看,又把您添的新家具搬 了幾件走。這是老爺自己擺的。 周蘩漪(看看右面的衣柜)這是他頂喜歡的衣柜,又拿來了。(嘆氣)什么事自然要依著他,他是什么都不肯將就的。(咳,坐下) 魯四鳳太太,您臉上像是發(fā)燒,您還是到樓上歇著吧。 周蘩漪不,樓上太熱。(咳) 魯四鳳老爺說太太的病很重,囑咐過請您好好地在樓上躺著。 周蘩漪我不愿意躺在床上。——喂,我忘了,老爺哪一天從礦上回來的? 魯四鳳前天晚上。老爺見著您發(fā)燒很厲害,叫我們別驚醒您,就一個人在樓下睡的。 周蘩漪白天我像是沒見過老爺來。 魯四鳳嗯,這兩天老爺天天忙著跟礦上的董事們開會,到晚上才上樓看您?墒悄职验T鎖上了。 周蘩漪(不經(jīng)意地)哦,哦——怎么,樓下也這么悶熱。 魯四鳳對了,悶得很。一早晨黑云就遮滿了天,也許今兒格會下一場大雨。 周蘩漪你換一把大點的團(tuán)扇,我簡直有點喘不過氣來。 〔四鳳拿一把團(tuán)扇給她,她望著四鳳,又故意地轉(zhuǎn)過頭去。 周蘩漪怎么這兩天沒見著大少爺? 魯四鳳大概是很忙。 周蘩漪聽說他也要到礦上去是么? 魯四鳳我不知道。 周蘩漪你沒有聽見說么? 魯四鳳倒是伺候大少爺?shù)南氯诉@兩天盡忙著給他撿衣裳。 周蘩漪你父親干什么呢? 魯四鳳大概給老爺買檀香去啦。——他說,他問太太的病。 周蘩漪他倒是惦記著我。(停一下忽然)他現(xiàn)在還沒起來么? 魯四鳳誰? 周蘩漪(沒有想到四鳳這樣問,忙收斂一下)嗯,——自然是大少爺。 魯四鳳我不知道。 周蘩漪(看了她一眼)嗯? 魯四鳳這一早晨我沒有見著他。 周蘩漪他昨天晚上什么時候回來的? 魯四鳳(紅臉)您想,我每天晚上總是回家睡覺,我怎么知道。 周蘩漪(不自主地,尖酸)哦,你每天晚上回家睡!(覺得失言)老爺回來,家里沒有人會伺候他,你怎么天天要回家呢? 魯四鳳太太,不是您吩咐過,叫我回去睡么? 周蘩漪那時是老爺不在家。 魯四鳳我怕老爺念經(jīng)吃素,不喜歡我們伺候他,聽說老爺一向是討厭女人家的。 周蘩漪哦,(看四鳳,想著自己的經(jīng)歷)嗯,(低語)難說得很。(忽而抬起頭來,眼睛張開)這么說,他在這幾天就走,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呢? 魯四鳳(膽怯地)您說的是大少爺? 周蘩漪(斜看著四鳳)嗯! 魯四鳳我沒聽見。(囁嚅地)他,他總是兩三點鐘回家,我早晨像是聽見我父親叨叨說下半夜給他開的門來著。 周蘩漪他又喝醉了么? 魯四鳳我不清楚。——(想找一個新題目)太太,您吃藥吧。 周蘩漪誰說我要吃藥? 魯四鳳老爺吩咐的。 周蘩漪我并沒請醫(yī)生,哪里來的藥? 魯四鳳老爺說您犯的是肝郁,今天早上想起從前您吃的老方子,就叫抓一服。說太太一醒,就給您煎上。 周蘩漪煎好了沒有? 魯四鳳煎好了,涼在這兒好半天啦。 〔四鳳端過藥碗來。 魯四鳳您喝吧。 周蘩漪(喝一口)苦得很。誰煎的? 魯四鳳我。 周蘩漪太不好喝,倒了它吧! 魯四鳳倒了它? 周蘩漪嗯?好,(想起樸園嚴(yán)厲的臉)要不,你先把它放在那兒。不,(厭惡)你還是倒了它。 魯四鳳(猶豫)嗯。 周蘩漪這些年喝這種苦藥,我大概是喝夠了。 魯四鳳(拿著藥碗)您忍一忍喝了吧。還是苦藥能夠治病。 周蘩漪(心里忽然恨起她來)誰要你勸我?倒掉!(自己覺得失了身份)這次老爺回來,我聽老媽子說瘦了。 魯四鳳嗯,瘦多了,也黑多了。聽說礦上正在罷工,老爺很著急的。 周蘩漪老爺很不高興么? 魯四鳳老爺還是那樣。除了會客,念念經(jīng),打打坐,在家里一句話也不說。 周蘩漪沒有跟少爺們說話么? 魯四鳳見了大少爺只點一點頭,沒說話,倒是問了二少爺學(xué)堂的事。——對了,二少爺今天早上還問您的病呢。 周蘩漪我現(xiàn)在不怎么愿意說話,你告訴他我很好就是了。——回頭叫賬房拿四十塊錢給二少爺,說這是給他買書的錢。 魯四鳳二少爺總想見見您。 周蘩漪那就叫他到樓上來見我。——(站起來,踱了兩步)哦,這老房子永遠(yuǎn)是這樣悶氣,家具都發(fā)了霉,人們也都是鬼里鬼氣的! 魯四鳳(想想)太太,今天我想跟您告假。 周蘩漪是你母親從濟(jì)南回來么?——嗯,你父親說過來著。 〔花園里,周沖又在喊:四鳳!四鳳! 周蘩漪你去看看,二少爺在喊你。 〔周沖在喊:四鳳。 魯四鳳在這兒。 〔周沖由中門進(jìn),穿一套白西服上身。 周沖(進(jìn)門只看見四鳳)四鳳,我找你一早晨。(看見蘩漪)媽,怎么您下樓來了? 周蘩漪沖兒,你的臉怎么這樣紅? 周沖我剛同一個同學(xué)打網(wǎng)球。(親熱地)我正有許多話要跟您說。您好一點兒沒有?(坐在蘩漪身旁)這兩天我到樓上看您,您怎么總把門關(guān)上? 周蘩漪我想清靜清靜。你看我的氣色怎么樣?四鳳,你給二少爺拿一瓶汽水。你看你的臉通紅。 〔四鳳由飯廳門口下。 周沖(高興地)謝謝您。讓我看看您。我看您很好,沒有一點病。為什么他們總說您有病呢?您一個人躲在房里頭,您看,父親回家三天,您都沒有見著他。 周蘩漪(憂郁地看著周沖)我心里不舒服。 周沖哦,媽,不要這樣。父親對不起您,可是他老了,我是您的將來,我要娶一個頂好的人,媽,您跟我們一塊住,那我們一定會叫您快活的。 周蘩漪(臉上閃出一絲微笑的影子)快活?(忽然)沖兒,你是十七了吧? 周沖(喜歡他的母親有時這樣奇突)媽,您看,您要再忘了我的歲數(shù),我一定得跟您生氣啦! 周蘩漪媽不是個好母親。有時候自己都忘了自己在哪兒。(沉思)——哦,十八年了,在這老房子里,你看,媽老了吧? 周沖不,媽,您想什么? 周蘩漪我不想什么。 周沖媽,您知道我們要搬家么?新房子。父親昨天對我說后天就搬過去。 周蘩漪你知道父親為什么要搬房子? 周沖您想父親哪一次做事先告訴過我們?——不過我想他老了,他說過以后要不做礦上的事,加上這舊房子不吉利。——哦,媽,您不知道這房子鬧鬼么?前年秋天,半夜里,我像是聽見什么似的。 周蘩漪你不要再說了。 周沖媽,您也信這些話么? 周蘩漪我不相信,不過這老房子很怪,我很喜歡它,我總覺得這房子有點靈氣,它拉著我,不讓我走。 周沖(忽然高興地)媽。—— 〔四鳳拿汽水上。 魯四鳳二少爺。 周沖(站起來)謝謝你。(四鳳紅臉) 〔四鳳倒汽水。 周沖你給太太再拿一個杯子來,好么?(四鳳下) 周蘩漪(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們)沖兒,你們?yōu)槭裁催@樣客氣? 周沖(喝水)媽,我就想告訴您,那是因為,——(四鳳進(jìn))——回頭我告訴您。媽,您給我畫的扇面呢? 周蘩漪你忘了我不是病了么? 周沖對了,您原諒我。我,我,——怎么這屋子這樣熱? 周蘩漪大概是窗戶沒有開。 周沖讓我來開。 魯四鳳老爺說過不叫開,說外面比屋里熱。 周蘩漪不,四鳳,開開它。他在外頭一去就是兩年不回家,這屋子里的死氣他是不知道的。(四鳳拉開壁龕前的帷幔) 周沖(見四鳳很費力地移動窗前的花盆)四鳳,你不要動。讓我來。(走過去) 魯四鳳我一個人成,二少爺。 周沖(爭執(zhí)著)讓我。(二人拿起花盆,放下時壓了四鳳的手,四鳳輕輕叫了一聲痛)怎么樣?四鳳?(拿著她的手) 魯四鳳(抽出自己的手)沒有什么,二少爺。 周沖不要緊,我給你拿點橡皮膏。 周蘩漪沖兒,不用了。——(轉(zhuǎn)頭向四鳳)你到廚房去看一看,問問給老爺做的素菜都做完了沒有? 〔四鳳由中門下,周沖望著她下去。 周蘩漪沖兒,(周沖回來)坐下。你說吧。 周沖(看著蘩漪,帶了希冀和快樂的神色)媽,我這兩天很快活。 周蘩漪在這家里,你能快活,自然是好現(xiàn)象。 周沖媽,我一向什么都不肯瞞過您,您不是一個平常的母親,您最大膽,最有想象,又,最同情我的思想的。 周蘩漪那我很歡喜。 周沖媽,我要告訴您一件事,——不,我要跟您商量一件事。 周蘩漪你先說給我聽聽。 周沖媽,(神秘地)您不說我么? 周蘩漪我不說你,孩子,你說吧。 周沖(高興地)哦,媽——(又停下了,遲疑著)不,不,不,我不說了。 周蘩漪(笑了)為什么? 周沖我,我怕您生氣。(停)我說了以后,你還是一樣地喜歡我么? 周蘩漪傻孩子,媽永遠(yuǎn)是喜歡你的。 周沖(笑)我的好媽媽。真的,您還喜歡我?不生氣? 周蘩漪嗯,真的——你說吧。 周沖媽,說完以后我還不許您笑話我。 周蘩漪嗯,我不笑話你。 周沖真的? 周蘩漪真的! 周沖媽,我現(xiàn)在喜歡一個人。 周蘩漪哦!(證實了她的疑懼)哦! 周沖(望著蘩漪的凝視的眼睛)媽,您看,您的神氣又好像說我不應(yīng)該似的。 周蘩漪不,不,你這句話叫我想起來,——叫我覺得我自己……——哦,不,不,不。你說吧。這個女孩子是誰? 周沖她是世界上最——(看一看蘩漪)不,媽,您看您又要笑話我。反正她是我認(rèn)為最滿意的女孩子。她心地單純,她懂得活著的快樂,她知道同情,她明白勞動有意義。最好的,她不是小姐堆里嬌生慣養(yǎng)出來的人。 周蘩漪可是你不是喜歡受過教育的人么?她念過書么? 周沖自然沒念過書。這是她,也可說是她唯一的缺點,然而這并不怪她。 周蘩漪哦。(眼睛暗下來,不得不問下一句,沉重地)沖兒,你說的不是——四鳳? 周沖是,媽媽。——媽,我知道旁人會笑話我,您不會不同情我的。 周蘩漪(驚愕,停,自語)怎么,我自己的孩子也…… 周沖(焦灼)您不愿意么?您以為我做錯了么? 周蘩漪不,不,那倒不。我怕她這樣的孩子不會給你幸福的。 周沖不,她是個聰明有感情的人,并且她懂得我。 周蘩漪你不怕父親不滿意你么? 周沖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周蘩漪別人知道了說閑話呢? 周沖那我更不放在心上。 周蘩漪這倒像我自己的孩子。不過我怕你走錯了。第一,她始終是個沒受過教育的下等人。你要是喜歡她,她當(dāng)然以為這是她的幸運。 周沖媽,您以為她沒有主張么? 周蘩漪沖兒,你把什么人都看得太高了。 周沖媽,我認(rèn)為您這句話對她用是不合適的。她是最純潔,最有主張的好孩子,昨天我跟她求婚—— 周蘩漪(更驚愕)什么?求婚?(這兩個字叫她想笑)你跟她求婚? 周沖(很正經(jīng)地,不喜歡母親這樣的態(tài)度)不,媽,您不要笑!她拒絕我了。——可是我很高興,這樣我覺得她更高貴了。她說她不愿意嫁給我。 周蘩漪哦,拒絕!(這兩個字也覺得十分可笑)她還“拒絕”你。——哼,我明白她。 周沖你以為她不答應(yīng)我,是故意地虛偽么?不,不,她說,她心里另外有一個人。 周蘩漪她沒有說誰? 周沖我沒有問?偸撬泥従,常見的人吧。——不過真的愛情免不了波折,我愛她,她會漸漸地明白我,喜歡我的。 周蘩漪我的兒子要娶也不能娶她。 周沖媽媽,您為什么這樣厭惡她?四鳳是個好女孩子,她背地總是很佩服您,敬重您的。 周蘩漪你現(xiàn)在預(yù)備怎么樣? 周沖我預(yù)備把這個意思告訴父親。 周蘩漪你忘了你父親是什么樣一個人啦! 周沖我一定要告訴他的。我將來并不一定跟她結(jié)婚。如果她不愿意我,我仍然是尊重她,幫助她的。但是我希望她現(xiàn)在受教育,我希望父親允許我把我的教育費分給她一半上學(xué)。 周蘩漪你真是個孩子。 周沖(不高興地)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 周蘩漪你父親一句話就把你所有的夢打破了。 周沖我不相信。——(有點沮喪)得了,媽,我們不談這個吧。哦,昨天我見著哥哥,他說他這次可要到礦上去做事了,他明天就走,他說他太忙,他叫我告訴您一聲,他不上樓見您了。您不會怪他吧? 周蘩漪為什么?怪他? 周沖我總覺得您同哥哥的感情不如以前那樣似的。媽,您想,他自幼就沒有母親,性情自然容易古怪。我想他的母親一定也感情很盛的,哥哥就是一個很有感情的人。 周蘩漪你父親回來了,你少說哥哥的母親,免得你父親又板起臉,叫一家子不高興。 周沖媽,可是哥哥現(xiàn)在真有點怪,他喝酒喝得很多,脾氣很暴,有時他還到外國教堂去,不知干什么? 周蘩漪他還怎么樣? 周沖前三天他喝得太醉了。他拉著我的手,跟我說,他恨他自己,說了許多我不大明白的話。 周蘩漪哦! 周沖最后他忽然說,他從前愛過一個他決不應(yīng)該愛的女人! 周蘩漪(自語)從前? 周沖說完就大哭,當(dāng)時就逼著我,要我離開他的屋子。 周蘩漪他還說什么話來么? 周沖沒有,他很寂寞的樣子,我替他很難過,他到現(xiàn)在為什么還不結(jié)婚呢? 周蘩漪(喃喃地)誰知道呢?誰知道呢? 周沖(聽見門外腳步的聲音,回頭看)咦,哥哥進(jìn)來了。 〔中門大開,周萍進(jìn)。他約莫有二十八九,顏色蒼白,軀干比他的弟弟略微長些。他的面目清秀,甚至于可以說美,但不是一看就使女人醉心的那種男子。他有寬而黑的眉毛,有厚的耳垂,粗大的手掌,乍一看,有時會令人覺得他有些戇氣的;不過,若是你再長久地同他坐一坐,會感到他的氣味不是你所想的那樣純樸可喜,他是經(jīng)過了雕琢的,雖然性格上那些粗澀的滓渣經(jīng)過了教育的提煉,成為精細(xì)而優(yōu)美了;但是一種可以煉鋼熔鐵,火熾的,不成形的原始人生活中所有的那種“蠻”力,也就因為郁悶,長久離開了空氣的原因,成為懷疑的,怯弱的,莫名其妙的了。和他談兩三句話,便知道這也是一個美麗的空形,如生在田野的麥苗移植在暖室里,雖然也開花結(jié)實,但是空虛脆弱,經(jīng)不起現(xiàn)實的風(fēng)霜。在他灰暗的眼神里,你看見了不定,猶疑,怯弱同沖突。當(dāng)他的眼神暗下來,瞳仁微微地在閃爍的時候,你知道他在審閱自己的內(nèi)心過誤,而又怕人窺探出他是這樣無能,只討生活于自己的內(nèi)心的小圈子里。但是你以為他是做不出驚人的事情,沒有男子的膽量么?不,在他感情的潮涌起來的時候,——哦,你單看他眼角間一條時時刻刻地變動的刺激人的圓線,極沖動而敏銳的紅而厚的嘴唇,你便知道在這種時候,他會貿(mào)然地做出自己終身詛咒的事,而他生活是不會有計劃的。他的唇角松弛地垂下來。一點疲乏會使他眸子發(fā)呆,叫你覺得他不能克制自己,也不能有規(guī)律地終身做一件事。然而他明白自己的病,他在改,不,不如說在悔,永遠(yuǎn)地在悔恨自己過去由直覺鑄成的錯誤;因為當(dāng)著一個新的沖動來時,他的熱情,他的欲望,整個如潮水似的沖上來,淹沒了他。他一星星的理智,只是一段枯枝卷在旋渦里,他昏迷似的做出自己認(rèn)為不應(yīng)該做的事。這樣很自然地一個大錯跟著一個更大的錯。所以他是有道德觀念的,有情愛的,但同時又是渴望著生活,覺得自己是個有肉體的人。于是他痛苦了,他恨自己,他羨慕一切沒有顧忌,敢做壞事的人,于是他會同情魯貴。他又欽羨一切能抱著一件事業(yè)向前做,能依循著一般人所謂的“道德”生活下去,為“模范市民”,“模范家長”的人,于是他佩服他的父親。他的父親在他的見聞里,除了一點倔強冷酷,——但是這個也是他喜歡的,因為這兩種性格他都沒有——是一個無瑕的男子。他覺得他在那一方面欺騙他的父親是不對了,并不是因為他怎么愛他的父親(固然他不能說不愛他),他覺得這樣是卑鄙,像老鼠在獅子睡著的時候偷咬一口的行為,同時如一切好內(nèi)省而又沖動的人,在他的直覺過去,理智冷回來的時候,他更刻毒地恨自己,更深地覺得這是反人性,一切的犯了罪的痛苦都牽到自己身上。他要把自己拯救起來,他需要新的力,無論是什么,只要能幫助他,把他由沖突的苦海中救出來,他愿意找。他見著四鳳,當(dāng)時就覺得她新鮮,她的“活”!他發(fā)現(xiàn)他最需要的那一點東西,是充滿地流動著在四鳳的身里。她有“青春”,有“美”,有充溢著的血,固然他也看到她是粗,但是他直覺到這才是他要的,漸漸地他厭惡一切憂郁過分的女人,憂郁已經(jīng)蝕盡了他的心;他也恨一切經(jīng)些教育陶冶的女人(因為她們會提醒他的缺點),同一切細(xì)致的情緒,他覺得“膩”! 〔然而這種感情的波紋是在他心里隱約地流蕩著,潛伏著;他自己只是順著自己之情感的流在走,他不能用理智再冷酷地剖析自己,他怕,他有時是怕看自己心內(nèi)的殘疾的,F(xiàn)在他不得不愛四鳳了,他要死心塌地地愛她,他想這樣忘了自己。當(dāng)然他也明白,他這次的愛不只是為求自己心靈的藥,他還有一個地方是渴。但是在這一層他并不感覺得從前的沖突,他想好好地待她,心里覺得這樣也說得過去了。經(jīng)過她那有處女香的溫?zé)岬臍庀⒑,豁然地他覺出心地的清朗,他看見了自己心內(nèi)的太陽,他想“能拯救他的女人大概是她吧!”于是就把生命交給這個女孩子,然而昔日的記憶如巨大的鐵掌抓住了他的心,不時地,尤其是在蘩漪面前,他感覺一絲一絲刺心的疚痛;于是他要離開這個地方——這個能引起人的無邊噩夢似的老房子,走到任何地方。而在未打開這個狹的籠之先,四鳳不能了解也不能安慰他的疚傷的時候,便不自主地縱于酒,于熱烈的狂歡,于一切外面的刺激之中。于是他精神頹喪,永遠(yuǎn)成了不安定的神情。 〔現(xiàn)在他穿一件藏青的綢袍,西服褲,漆皮鞋,沒有修臉。整個是不整齊,他打著哈欠。 周沖哥哥。 周萍你在這兒。 周蘩漪(覺得沒有理她)萍! 周萍哦?(低了頭,又抬起)您——您也在這兒。 周蘩漪我剛下樓來。 周萍(轉(zhuǎn)頭問周沖)父親沒有出去吧? 周沖沒有,你預(yù)備見他么? 周萍我想在臨走以前跟父親談一次。(一直走向書房) 周沖你不要去。 周萍他老人家干什么呢? 周沖他大概跟一個人談公事。我剛才見著他,他說他一會兒會到這兒來,叫我們在這兒等他。 周萍那我先回到我屋子里寫封信。(要走) 周沖不,哥哥,母親說好久不見你。你不愿意一齊坐一坐,談?wù)劽? 周蘩漪你看,你讓哥哥歇一歇,他愿意一個人坐著的。 周萍(有些煩)那也不見得,我總怕父親回來,您很忙,所以—— 周沖你不知道母親病了么? 周蘩漪你哥哥怎么會把我的病放在心上? 周沖媽! 周萍您好一點了么? 周蘩漪謝謝你,我剛剛下樓。 周萍對了,我預(yù)備明天離開家里到礦上去。 周蘩漪哦,(停)好得很。——什么時候回來呢? 周萍不一定,也許兩年,也許三年。哦,這屋子怎么悶氣得很。 周沖窗戶已經(jīng)打開了。——我想,大概是大雨要來了。 周蘩漪(停一停)你在礦上做什么呢? 周沖媽,你忘了,哥哥是專門學(xué)礦科的。 周蘩漪這是理由么,萍? 周萍(拿起報紙看,遮掩自己)說不出來,像是家里住得太久了,煩得很。 周蘩漪(笑)我怕你是膽小吧? 周萍怎么講? 周蘩漪這屋子曾經(jīng)鬧過鬼,你忘了。 周萍沒有忘。但是這兒我住厭了。 周蘩漪(笑)假若我是你,這周圍的人我都會厭惡,我也離開這個死地方的。 周沖媽,我不要您這樣說話。 周萍(憂郁地)哼,我自己對自己都恨不夠,我還配說厭惡別人?——(嘆一口氣)弟弟,我想回屋去了。(起立) 〔書房門開。 周沖別走,這大概是爸爸來了。 〔里面的聲音:(書房門開一半,周樸園進(jìn),向內(nèi)露著半個身子說話)我的意思是這么辦,沒有問題了,很好,再見吧,不送。 〔門大開,周樸園進(jìn),他約莫有五六十歲,鬢發(fā)已經(jīng)斑白,戴著橢圓形的金邊眼鏡,一對沉鷙的眼在底下閃爍著。像一切起家立業(yè)的人物,他的威嚴(yán)在兒孫面前格外顯得峻厲。他穿的衣服,還是二十年前的新裝,一件團(tuán)花的官紗大褂,底下是白紡綢的襯衫,長衫的領(lǐng)扣松散著,露著頸上的肉。他的衣服很舒展地貼在身上,整潔,沒有一些塵垢。他有些胖,背微微地傴僂,面色蒼白,腮肉松弛地垂下來,眼眶略微下陷,眸子閃閃地放著光彩,時常也倦怠地閉著眼皮。他的臉帶著多年的世故和勞碌,一種冷峭的目光和偶然在嘴角逼出的冷笑,看出他平日的專橫,自是和倔強。年輕時一切的冒失、狂妄已經(jīng)為臉上的皺紋深深避蓋著,再也尋不著一點痕跡,只有他的半白的頭發(fā)還保持昔日的豐采,很潤澤地分梳到后面。在陽光底下,他的臉呈著銀白色,一般人說這就是貴人的特征。所以他才有這樣大的礦產(chǎn)。他的下頦的胡須已經(jīng)灰白,常用一只象牙的小梳梳理。他的大指套著一個扳指。 〔他現(xiàn)在精神很飽滿,沉重地走出來。 周萍 周沖(同時)爸。 周沖客走了? 周樸園(點頭,轉(zhuǎn)向蘩漪)你怎么今天下樓來了,完全好了么? 周蘩漪病原來不很重——回來身體好么? 周樸園還好。——你應(yīng)當(dāng)再到樓上去休息。沖兒,你看你母親的氣色比以前怎么樣? 周沖母親原來就沒有什么病。 周樸園(不喜歡兒子們這樣答復(fù)老人的話,沉重地,眼翻上來)誰告訴你的?我不在的時候,你常來問你母親的病么?(坐在沙發(fā)上) 周蘩漪(怕他又來教訓(xùn))樸園,你的樣子像有點瘦了似的。——礦上的罷工究竟怎么樣? 周樸園昨天早上已經(jīng)復(fù)工,不成問題。 周沖爸爸,怎么魯大海還在這兒等著要見您呢? 周樸園誰是魯大海? 周沖魯貴的兒子。前年薦進(jìn)去,這次當(dāng)代表的。 周樸園這個人!我想這個人有背景,廠方已經(jīng)把他開除了。 周沖開除!爸爸,這個人腦筋很清楚,我方才跟這個人談了一回。代表罷工的工人并不見得就該開除。 周樸園哼,現(xiàn)在一般青年人,跟工人談?wù),說兩三句不關(guān)痛癢、同情的話,像是一件很時髦的事情! 周沖我以為這些人替自己的一群努力,我們應(yīng)當(dāng)同情的。并且我們這樣享福,同他們爭飯吃,是不對的。這不是時髦不時髦的事。 周樸園(眼翻上來)你知道社會是什么?你讀過幾本關(guān)于社會經(jīng)濟(jì)的書?我記得我在德國念書的時候,對于這方面,我自命比你這種半瓶醋的社會思想要徹底得多! 周沖(被壓制下去,然而)爸,我聽說礦上對于這次受傷的工人不給一點撫恤金。 周樸園(頭揚起來)我認(rèn)為你這次說話說得太多。(向蘩漪)這兩年他學(xué)得很像你了。(看鐘)十分鐘后我還有一個客來,嗯,你們關(guān)于自己有什么話說么? 周萍爸,剛才我就想見您。 周樸園哦,什么事? 周萍我想明天就到礦上去。 周樸園這邊公司的事,你交代完了么? 周萍差不多完了。我想請父親給我點實在的事情做,我不想看看就完事。 周樸園(停一下,看周萍)苦的事你成么?要做就做到底。我不愿意我的兒子叫旁人說閑話的。 周萍這兩年在這兒做事太舒服,心里很想在內(nèi)地鄉(xiāng)下走走。 周樸園讓我想想。——(停)你可以明天起身,做哪一類事情,到了礦上我再打電報給你。 〔四鳳由飯廳門入,端了碗普洱茶。 周沖(猶豫地)爸爸。 周樸園(知道他又有新花樣)嗯,你? 周沖我現(xiàn)在想跟爸爸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 周樸園什么? 周沖(低下頭)我想把我的學(xué)費的一部分分出來。 周樸園哦。 周沖(鼓起勇氣)把我的學(xué)費拿出一部分送給—— 〔四鳳端茶,放樸園前。 周樸園四鳳,——(向周沖)你先等一等。——(向四鳳)叫你給太太煎的藥呢? 魯四鳳煎好了。 周樸園為什么不拿來? 魯四鳳(看蘩漪,不說話) 周蘩漪(覺出四周的征兆有些惡相)她剛才給我倒來了,我沒有喝。 周樸園為什么?(停,向四鳳)藥呢? 周蘩漪(快說)倒了,我叫四鳳倒了。 周樸園(慢)倒了?哦?(更慢)倒了!——(向四鳳)藥還有么? 魯四鳳藥罐里還有一點。 周樸園(低而緩地)倒了來。 周蘩漪(反抗地)我不愿意喝這種苦東西。 周樸園(向四鳳,高聲)倒了來。 〔四鳳走到左面倒藥。 周沖爸,媽不愿意,您何必這樣強迫呢? 周樸園你同你母親都不知道自己的病在哪兒。(向蘩漪低聲)你喝了,就會完全好的。(見四鳳猶豫,指藥)送到太太那里去。 周蘩漪(順忍地)好,先放在這兒。 周樸園(不高興地)不。你最好現(xiàn)在喝了它吧。 周蘩漪(忽然)四鳳,你把它拿走。 周樸園(忽然嚴(yán)厲地)喝了它,不要任性,當(dāng)著這么大的孩子。 周蘩漪(聲顫)我不想喝。 周樸園沖兒,你把藥端到母親面前去。 周沖(反抗地)爸! 周樸園(怒視)去! 〔周沖只好把藥端到蘩漪面前。 周樸園說,請母親喝。 周沖(拿著藥碗,手發(fā)顫,回頭,高聲)爸,您不要這樣。 周樸園(高聲地)我要你說。 周萍(低頭,至周沖前,低聲)聽父親的話吧,父親的脾氣你是知道的。 周沖(無法,含著淚,向著母親)您喝吧,為我喝一點吧,要不然,父親的氣是不會消的。 周蘩漪(懇求地)哦,留著我晚上喝不成么? 周樸園(冷峻地)蘩漪,當(dāng)了母親的人,處處應(yīng)當(dāng)替孩子著想, 就是自己不保重身體,也應(yīng)當(dāng)替孩子做個服從的榜樣。 周蘩漪(四面看一看,望望樸園,又望望周萍。拿起藥,落下眼淚,忽而又放下)哦,不!我喝不下! 周樸園萍兒,勸你母親喝下去。 周萍爸!我—— 周樸園去,走到母親面前!跪下,勸你的母親。 〔周萍走至蘩漪前。 周萍(求恕地)哦,爸爸! 周樸園(高聲)跪下! 〔周萍望蘩漪和周沖;蘩漪淚痕滿面,周沖身體發(fā)抖。 周樸園叫你跪下! 〔周萍正向下跪。 周蘩漪(望著周萍,不等周萍跪下,急促地)我喝,我現(xiàn)在喝!(拿碗,喝了兩口,氣得眼淚又涌出來,她望一望樸園的峻厲的眼和苦惱著的周萍,咽下憤恨,一氣喝下)哦……(哭著,由右邊飯廳跑下) 〔半晌。 周樸園(看表)還有三分鐘。(向周沖)你剛才說的事呢? 周沖(抬頭,慢慢地)什么? 周樸園你說把你的學(xué)費分出一部分?——嗯,是怎么樣? 周沖(低聲)我現(xiàn)在沒有什么事情啦。 周樸園真沒有什么新鮮的問題了么? 周沖(哭聲)沒有什么,沒有什么,——媽的話是對的。(跑向飯廳) 周樸園沖兒,上哪兒去? 周沖到樓上去看看媽。 周樸園就這么跑了么? 周沖(抑制著自己,走回去)是,爸,我要走了,您有事吩咐么? 周樸園去吧。 〔周沖向飯廳走了兩步。 周樸園回來。 周沖爸爸。 周樸園你告訴你的母親,說我已經(jīng)請德國的克大夫來,給她看病。 周沖媽不是已經(jīng)吃了您的藥了么? 周樸園我看你的母親,精神有點失常,病像是不輕。(回頭向周萍)我看,你也是一樣。 周萍爸,我想下去,歇一會。 周樸園不,你不要走。我有話跟你說。(向周沖)你告訴她,說克大夫是個有名的腦病專家,我在德國認(rèn)識的。來了,叫她一定看一看,聽見了沒有? 周沖聽見了。(走了兩步)爸,沒有事啦? 周樸園上去吧。 〔周沖由飯廳下。 周樸園(回頭向四鳳)四鳳,我記得我告訴過你,這個房子你們沒有事就得走的。 魯四鳳是,老爺。(也由飯廳下) 〔魯貴由書房上。 魯貴(見著老爺,便不自主地好像說不出話來)老,老,老爺?,客來了! 周樸園哦,先請到大客廳里去。 魯貴是,老爺。(魯貴下) 周樸園怎么這窗戶誰開開了? 周萍弟弟跟我開的。 周樸園關(guān)上,(擦眼鏡)這屋子不要底下人隨便進(jìn)來,回頭我預(yù)備一個人在這里休息的。 周萍是。 周樸園(擦著眼鏡,看周圍的家具)這間屋子的家具多半是你生母頂喜歡的東西。我從南邊移到北邊,搬了多少次家,總是不肯丟下的。(戴上眼鏡,咳嗽一聲)這屋子擺的樣子,我愿意總是三十年前的老樣子,這叫我的眼看著舒服一點。(踱到桌前,看桌上的相片)你的生母永遠(yuǎn)喜歡夏天把窗戶關(guān)上的。 周萍(強笑著)不過,爸爸,紀(jì)念母親也不必—— 周樸園(突然抬起頭來)我聽人說你現(xiàn)在做了一件很對不起自己的事情。 周萍(驚)什——什么? 周樸園(低聲走到周萍的面前)你知道你現(xiàn)在做的事是對不起你的父親么?并且——(停)——對不起你的母親么? 周萍(失措)爸爸。 周樸園(仁慈地,拿著周萍的手)你是我的長子,我不愿意當(dāng)著人談這件事。(停,喘一口氣嚴(yán)厲地)我聽說我在外邊的時候,你這兩年來在家里很不規(guī)矩。 周萍(更驚恐)爸,沒有的事,沒有,沒有。 周樸園一個人敢做一件事就要當(dāng)一件事。 周萍(失色)爸! 周樸園公司的人說你總是在跳舞場里鬼混,尤其是這兩三個月,喝酒,賭錢,整夜地不回家。 周萍哦,(喘出一口氣)您說的是—— 周樸園這些事是真的么?(半晌)說實話! 周萍真的,爸爸。(紅了臉) 周樸園將近三十的人應(yīng)當(dāng)懂得“自愛”!——你還記得你的名為什么叫萍嗎? 周萍記得。 周樸園你自己說一遍。 周萍那是因為母親叫侍萍,母親臨死,自己替我起的名字。 周樸園那我請你為你的生母,你把現(xiàn)在的行為完全改過來。 周萍是,爸爸,那是我一時的荒唐。 〔魯貴由書房上。 魯貴老,老,老爺。客,——等,等,等了好半天啦。 周樸園知道。 〔魯貴退。 周樸園我的家庭是我認(rèn)為最圓滿,最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兒子我也認(rèn)為都還是健全的子弟,我教育出來的孩子,我絕對不愿叫任何人說他們一點閑話的。 周萍是,爸爸。 周樸園來人啦。(自語)哦,我有點累啦。 〔周萍扶他至沙發(fā)坐。 〔魯貴上。 魯貴老爺。 周樸園你請客到這邊來坐。 魯貴是,老爺。 周萍不,——爸,您歇一會吧。 周樸園不,你不要管。(向魯貴)去,請進(jìn)來。 魯貴是,老爺。 〔魯貴下,樸園拿出一支雪茄,萍為他點上,樸園徐徐抽煙,端坐。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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