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失夢莊園


作者:范若丁     整理日期:2016-07-20 19:26:29

濃郁的鄉(xiāng)土中原,一代人的家國記憶,靈魂圖像。這是一個文學(xué)的讀本,更是一個記憶的讀本。著名作家王蒙;中國作家協(xié)會常務(wù)副主席、著名文學(xué)評論家李敬澤;資深媒體人、著名文學(xué)評論家繆俊杰;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編審《白鹿原》責(zé)任編輯、著名文學(xué)評論人何啟治;著名作家閻連科傾情聯(lián)袂推薦!資深出版人、原花城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范若丁三十年心血之作;作者以一種亦散文亦小說的獨到筆法,寫出了鄉(xiāng)土中原的生活原貌,大時代里一個大家庭的悲歡離合以及個人命運的跌宕起伏,亦真,亦幻。 
本書簡介:
  《失夢莊園》是一本具有鮮明個人風(fēng)格的散文集。作者以一種亦散文亦小說的獨到筆法,寫出了鄉(xiāng)土中原的生活原貌,大時代里一個大家庭的悲歡離合以及個人命運的跌宕起伏,亦真,亦幻。本書分為兩部分:初編與續(xù)編。初編中的《暖雪》曾獲廣東省第三屆魯迅文學(xué)獎,續(xù)編中的《我和父親》、《皂角樹》分獲第一屆和第二屆秦牧散文獎。書中收錄了《夜嫁》、《過陰》、《神蟲》、《放腳委員》、《刀客張》、《秀表姐》、《陳干娘》,以及《我和父親》、《找墳》等31篇作品。其中首篇《夜嫁》,通過對他的表嬸改嫁場面的描繪,展現(xiàn)了伏牛山區(qū)一幅悲涼凄楚的風(fēng)俗畫,可憐無助的表嬸和潦倒困頓的無賴表舅爺?shù)男蜗,都躍然紙上。在對表嬸的命運描寫中,袒露出作者淡淡的哀愁。《過陰》也是對伏牛山區(qū)古老丑陋風(fēng)俗的描寫,那種愚昧的“捐壽”的習(xí)俗,是一種自我嘲諷的惡習(xí)。它所表現(xiàn)的是殘存于民眾中的封建迷信落后意識,及人和人之間那種冷酷的功利主義,怎樣戕害人們的心靈!渡裉ァ吩诶渚杏謳в幸稽c調(diào)侃,明明是幾個兒童的惡作劇,但卻被尊為“神明”供奉起來,讓人誠惶誠恐。深刻地揭露了落后的群體意識。《陳干娘》則是一篇充滿摯愛的回顧。曾經(jīng)帶大作者三兄弟的“陳干娘”,性格豪爽,但她也不配有更好的命運。作為一個“老媽子”,她寄人籬下,過著屈辱的生活。作者的反思,雖然表現(xiàn)出一種“良心發(fā)現(xiàn)”,但陳干娘本人的命運仍然是一種悲劇。
  作者簡介:
  范漢生,筆名范若丁,1934年生,河南汝陽人。1949年畢業(yè)于中原大學(xué)。1984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著有長篇小說《舊京,舊京》,小說、散文集《并未逝去的歲月》、《相思江》、《暖雪》、《莫斯科郊外》、《皂角樹》等。其中《暖雪》獲廣東魯迅文藝獎,《皂角樹》、《我和父親》分獲第一、第二屆秦牧散文獎。
  1980年調(diào)入出版系統(tǒng),長期從事文學(xué)編輯工作,曾任花城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廣東人民出版社編輯,《花城》雜志主編,編審。他擔(dān)任責(zé)編的“花城叢書”中,收輯有葉圣陶、巴金、老舍等人的代表作;他所策劃并組織出版的《港澳大百科叢書》和《世界詩庫》(第二屆),均獲中國圖書獎;他與樓肇明主編的《20世紀(jì)外國文學(xué)精粹》,第一次向國內(nèi)讀者推介了巴別爾的《騎兵軍》,博爾赫斯的《追擊•時間之戰(zhàn)》,帕斯的《太陽石》,奈保爾的《米格爾大街》,金斯堡的《我的黎明儷歌》,阿赫瑪托娃的《安魂曲》等等優(yōu)秀外國文學(xué)名著。后來帕斯和奈保爾先后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
  1981~1994年創(chuàng)辦《沿海大文化報》;1995~2000年任廣東省出版工作者協(xié)會副主席兼秘書長、《讀書人報》總編輯。
  目錄:
  編者的話/01
  代序:三十一夢未成書/04
  初編
  夜嫁/003
  過陰/008
  燈影/013
  陳干娘/021
  老何家/026
  神蟲/033
  放腳委員/039
  刀客張/047
  劉板子/054
  水夫叔/060
  大宅四記/066
  棺屋/066編者的話/01代序:三十一夢未成書/04初編夜嫁/003過陰/008燈影/013陳干娘/021老何家/026神蟲/033放腳委員/039刀客張/047劉板子/054水夫叔/060大宅四記/066棺屋/066狐媚子/073月季/082野狗/092白河紀(jì)夢/99河戲/99四小姐/106家鷂/114打孽/119暖雪/126南蠻子/133紙上羅曼斯/140秀表姐/149續(xù)編泥胎/161冷槍/167土造/174人物頭兒/180閱樓/188鬼燈籠/195說媳婦/205野鴿子/210聾子/215露球浮/227皂角樹/237我和父親/243父親的脾氣/269我的兩個母親/274找墳/280《暖雪》后記/286附錄一:那明滅的群山——《白河紀(jì)夢》及其他/289附錄二:煙雨迷蒙/292前言三十一夢未成書
  一部書要寫多少年?曹雪芹披閱《紅樓夢》十載,歌德吟哦《浮士德》六十年,那是巨著,但一部命定不入經(jīng)傳的普通作品又要多少年呢?很難回答。我只知道我這本小冊子寫了三十年。三十年似乎功猶未盡,至今我還不認(rèn)為我已將這部書寫完。
  本書題曰《失夢莊園》,當(dāng)這部書稿即將脫稿時,我突然恍惚起來。在中原大地的伏牛山下,有那座莊園嗎?有那些人物嗎?有那些夢嗎?那里曾有過夢還是夢丟失了?也許那里什么都沒有,一切原本都是虛幻。那么我在這虛幻中尋找什么?我寫這些不著邊際的文字又為什么?是憑吊是哀傷是嘆息抑或是批判呢?我無法回答,但我要寫下去……
  一部二十萬字的小書,我從 20 世紀(jì) 80 年代初開始寫,寫豫西的山山水水,寫少年時代身邊的各色人等 ; 寫伏牛山,寫白河 ; 寫老舅爺,寫磨倌老何家,寫我的奶媽陳干三十一夢未成書一部書要寫多少年?曹雪芹披閱《紅樓夢》十載,歌德吟哦《浮士德》六十年,那是巨著,但一部命定不入經(jīng)傳的普通作品又要多少年呢?很難回答。我只知道我這本小冊子寫了三十年。三十年似乎功猶未盡,至今我還不認(rèn)為我已將這部書寫完。本書題曰《失夢莊園》,當(dāng)這部書稿即將脫稿時,我突然恍惚起來。在中原大地的伏牛山下,有那座莊園嗎?有那些人物嗎?有那些夢嗎?那里曾有過夢還是夢丟失了?也許那里什么都沒有,一切原本都是虛幻。那么我在這虛幻中尋找什么?我寫這些不著邊際的文字又為什么?是憑吊是哀傷是嘆息抑或是批判呢?我無法回答,但我要寫下去……一部二十萬字的小書,我從20世紀(jì)80年代初開始寫,寫豫西的山山水水,寫少年時代身邊的各色人等;寫伏牛山,寫白河;寫老舅爺,寫磨倌老何家,寫我的奶媽陳干娘,斷續(xù)綿延,難以盡意,總放不下,直寫到2013年,在渾然不覺中,在一個少年躁動不安的記憶中,跨越了三十年,收輯而成這本不算完成的小書。但我今年已逾八十,殊不知上帝或馬克思還假我以年,讓我續(xù)寫下去否。少年時代,是我心中永恒的主題;少年記憶,是我最早的生活積累。說得再遠點,寫這本書的最初沖動,應(yīng)再上推三十年。1957年,二十三歲的我被定為“反右”對象。為了孤立我,也就是為了從我熟悉的人們身上挖掘與壓榨出“材料”,以便炒那碟事先配制好的菜,突然將我從原來住的宿舍搬出來,投到廣州長堤一間房內(nèi)。四周沒有熟人,更沒有朋友,夜晚聽著海關(guān)鐘樓的鐘聲,只有回憶伴著我。我想起村中正月十五夜的神棚,想起用紅線為嫂嫂拴泥娃娃的鄉(xiāng)俗,想起陳干娘,想起烽火中那些草莽英雄……我有一種訴說的沖動,但我無法將它們形諸筆端。一是筆力不夠,一是避免再度引火燒身。我一直是個文學(xué)愛好者,曾練習(xí)寫作,僅此一點就足以成為審查對象。我的習(xí)作被拿出來批判,那些掌握著批判武器的批判者,其無知無恥,胡說八道,顛倒黑白,隨意上綱的“水平”,令人齒冷,也令人不寒而栗。因此我的文學(xué)夢幾乎中斷。20世紀(jì)80年代初,我又開始做夢了,我像一個夢游者,不斷回到故鄉(xiāng),不斷又變回那個執(zhí)拗的少年,在遠去的背影后邊游蕩……本書初編中的文章寫于20世紀(jì)80年代。1986年夏天,河南省文聯(lián)領(lǐng)導(dǎo)于黑丁、朱可邀我上雞公山,在那里集中寫了一部分,后來又在從化寫了一部分,編成了上海文藝出版社于1988年出版的《暖雪》(即本書初編部分)。本書續(xù)篇中的《泥胎》《冷槍》《土造》諸篇,也寫于20世紀(jì)80年代,因《暖雪》未收入,現(xiàn)收入續(xù)編。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這些文章發(fā)表后,得到了讀者與文學(xué)界的普遍肯定!杜帆@廣東省第三屆魯迅文學(xué)獎,本書續(xù)編中的《我和父親》與《皂角樹》分獲第一屆和第二屆秦牧散文獎。在本書的寫作過程中,我得到不少編輯部和朋友的幫助和鼓動。書中的文章大都在《花城》《鐘山》《收獲》《當(dāng)代》《十月》《作家》等文學(xué)期刊和《南方日報》《羊城晚報》等報紙發(fā)表過,并有部分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散文選刊》等轉(zhuǎn)載。我對這些為我斧正的編輯們心存感激。我特別要感謝的是,在本書成書過程中付出辛勤勞動的上海文藝出版社陳先法同志、廣東人民出版社陳娟同志和花城出版社杜小燁同志,還有在電腦尚未普及之時,那位連續(xù)為我抄稿的朋友。感謝許永總經(jīng)理和編輯劉青松先生。我早有出版這本書的愿望,朋友們也多有這個建議,考慮到出版資源問題,遲遲未予進行。感謝許總和編輯們幫助我實現(xiàn)了這個愿望。我特別欣慰的是,我的兩個女兒——范霓和范邈在我的寫作過程中,始終給予我支持。2015年6月10日于廣州讀讀此書,若悲若喜,若真若幻,文字如此洗練,滄桑如此豐瞻,此情可待成追憶,此時當(dāng)時俱惘然。——王蒙讓我們用心閱讀范若丁的《失夢莊園》,去享受一種憂傷的美,并從中獲得啟迪。——何啟志《失夢莊園》,好題目,好文章。令人回味無窮。——繆俊杰若丁先生作為我的豫西老鄉(xiāng)和文壇前輩,為人為文都是我所敬重的。讀若丁先生的文字,宛若置身故土親情,質(zhì)樸而真切;書中對豫西風(fēng)物鄉(xiāng)俗的勾沉記述,綿長多姿,感人肺腑。——閻連科夜嫁老年間,豫西人家嫁寡婦,是在夜里。我看到過一次寡婦出嫁。出嫁的是我表嬸,她是我老舅爺?shù)膬合眿D。老舅爺常住在我家二門過道的耳房里,不管冬夏,總穿件黑袍子。也許袍子原本不是黑色的,經(jīng)年不洗,前襟變得油光黑亮,竟無法辨出它的本色來。有人說,舅爺不是祖母的親兄弟,祖母娘家沒有別的人,他也就算是至親了,其實祖母對他一點也不親。祖母不待見他,嫌他丟人現(xiàn)眼。祖母年輕時很過了些苦日子,闊起來后,很怕別人知道她窮過、苦過,偏偏有這么個窮老弟,叫人寒磣。這老弟窮還不說,還沒成色,抽大煙。有人說,舅爺硬是祖母的親兄弟,同母異父,小時候相依為命。至于抽大煙,是祖母闊起來后,他跟樣學(xué)的。我不去探究這兩種說法哪種更可靠些,只知道住在這座深宅大院的幾十口人中,上上下下,被人最瞧不起的就是這位老舅爺了。老舅爺使我感到既可憐又可厭。每天傍晚,當(dāng)太陽剛滑到樓脊背后,一群群灰鴿子回旋著,迎著樓角叮當(dāng)作響的風(fēng)鈴找窩的時候,老舅爺就出現(xiàn)在上房的前檐下,抖抖索索地站在門簾旁邊,流著眼淚鼻涕,輕輕地呻吟著,囁嚅著。“姐,姐,給我一口,一口……”他要的一口不是一口飯,是一口大煙。一口大煙就是一個煙泡。祖母十之八九是不給他煙泡的,往往在里屋咒罵著,使人送出來一小紙包煙灰。他接過紙包,抖抖索索地,一步一邁地走回陰暗的耳房,倒點水,吞下煙灰,倒在滿是臭蟲的床上睡覺。他從來沒給我們這幫孩子講過故事,我們也從來沒想過聽他講故事。他的耳房從來都是陰暗的,只有點上那盞滿是油污的大煙燈,房里才有一點光亮。我獨自怕從二門過道穿過,從那里穿過就像從墓邊穿過一樣;我怕他突然從耳房走出來。有一年,他換了一件新藍布袍子,剛剃過頭,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笑瞇瞇地塞給我?guī)讉核桃。我怔了,感到舅爺原本不是那么老,舅爺好像換了個人,我想起,確實有好一陣子沒有見到他了。大人們悄悄說,舅爺把他的兒子賣了壯丁。舅爺家在渠上,離我們村還有幾里地,我從來沒有去過,到這時才知道他還有個兒子,并且賣了壯丁。舅爺心好狠,我想,悄悄將他給我的核桃扔了。舅爺手上有幾個錢,得意了一陣,耳房里天天亮著大煙燈。兩個月過去,老舅爺又站在上房前檐下了。不過這時他不是要煙,而是要錢,有時樣子很兇。聽他那話的意思,他兒子賣壯丁的錢,有一半在我祖母手上,我祖母說是替他放賬生息的,如今我祖母想昧他的錢。我不信,可有一次我聽到祖母居然在里間同他對吵:“你吃我住我的還不夠,還想要我給你賠上棺材錢。這錢留著,給你買棺材板。”“姐,你太狠了……”老舅爺還是屈服了。每當(dāng)傍晚,他又沉默著,抖抖索索地站在祖母的門簾旁邊等待——等一小紙包煙灰。過了一年多,傳說他兒子在中條山陣亡了,但沒個準(zhǔn)信。消息傳出不久,舅爺回渠上去了。那是夏天。渠上有一股泉水,小河整年不干。放暑假我到渠上去玩,住在一位老師家里。一天晚上,月亮亮極了,地上落根針都能撿到。打麥場上有很多人,有躺下睡覺的,有坐著拉閑話的。有位老奶奶在教孫兒認(rèn)星星,我同幾個一般大的孩子在柿子樹下趕螢火蟲。涼爽的夜風(fēng)一陣陣吹來,蛐蛐在草叢中鳴叫,叫聲越來越響,變成了悲悲切切的嗩吶聲。“死人啦?”場上有人驚詫地說。“啥子死人啦,娶親哩!”“唉,是張家的寡婦吧?”“又叫他爹給賣了。……”我跟著幾個孩子跑進村里看熱鬧。一大圈人圍住一個破敗的院門,門旁有一棵棗樹,不知何時死的,光禿禿的枝梢,把一個圓圓的月亮都掛破了。樹下有一匹備著鞍韉的驢子,幾個穿新衣服的男人站在驢前,一個吹嗩吶的和兩個吹笙的扭動著脖子;咿咿唔唔地吹個不停。“轎呢?”我不解地望望周圍。“寡婦出嫁要騎驢。”不知誰向我解釋道。一會兒,一個沒有佩紅戴綠的二十多歲的女子掩面啜泣著,被一個老太婆扶了出來。那幾個穿新衣服的男人上前接住,將那女子扶上驢背,想必這就是出嫁的寡婦了。待那女子坐穩(wěn),我驚呆了,她的臉卻是對著驢子后面的。一個男子牽驢,兩個男子在旁邊護著。“嘻嘻,稀罕,倒騎驢——”一個嬉笑的小孩,被大人啪地打了一巴掌,趕忙把口緘住。那女子哭出了聲。人群中發(fā)出輕聲的議論。“走到這一步還得望著原來的家。”“寡婦出嫁就是這么個規(guī)矩。”“唉,她確實不想走這一步。再說她男人生死也沒個準(zhǔn)信。”“這個家有啥好戀的,看她老公公的德行!看她姑姑的那個心!”嗩吶又吹響了,人們讓開路,驢子向街心走去。猝然,從門里跌跌撞撞地沖出一個人來。這人穿一件袍子,頭發(fā)蓬亂。一看,是老舅爺,我嚇得渾身發(fā)冷。“沒良心呀,你這沒良心的……”老舅爺干號著。人們都怔了。少頃,不知誰說:“他還號個啥?”“這也是規(guī)矩。”一個老年人說。“不是他硬把媳婦賣了,硬逼著媳婦走這一步的嗎?怎么還要罵人家沒良心?”“寡婦再嫁,原夫家都得在后面趕著罵,這是規(guī)矩。”還是那個老人的聲音。“沒良心,你撇開這個家,你沒良心呀!”老舅爺從地上撿起兩個土坷垃,用力擲過去。明亮的月光下,我看著老舅爺?shù)沧沧汾s驢子的身影,忽然想道,今夜不是十五就好了。正好有一片烏云飛過來,遮住了月亮。有人嘆息道:“唉,如果他姐不闊,他也不會毀到這地步,這個家也不會毀到這地步。”我不明白這話的道理,好像又有點明白。村口,傳來了縹緲的嗩吶聲。村口,傳來了老舅爺?shù)母商。那一夜,我暗暗哭了,不是為哪一個人哭,而是為人的羞恥哭。我第一次感到這世界充滿了羞辱。后來,老舅爺快活了一陣,有幾個月,每天都過足了煙癮。后來,老舅爺死了。他死后,沒有棺材。后來,他的兒子活著回來了,從抗日戰(zhàn)場上回來了。后來,我一直忘不掉夜嫁這一幕。1985年8月15日于廣州 過陰祖母有氣喘病,每年交秋,她就感到脖子拘得慌,胸悶得透不過氣來。中西醫(yī)看得不少,無效,聽人說吸胡茄葉(曼陀羅花的葉子)可治這個病,我家南院就種上一大片胡茄,祖母整年拿桿長煙袋抽這種有辣味的胡茄葉,到了立秋還是犯病。也不能說中西醫(yī)治療完全無效,主要是祖母不信。每當(dāng)她胸悶氣喘的時候,她就要聯(lián)想到什么魔呀仙的,以為是這些看不見的精怪在擠壓她,于是,小時候我經(jīng)?吹阶龇ㄊ隆O律竦,降魔的;神婆,法師,在我家進進出出。暗夜,那凄厲的變了聲調(diào)的哭泣和吼叫,痙攣的莫名其妙的凝坐和跳躍,那明滅的燈影、刀光、火焰,把我家那座原本就使人感到陰森的大宅,變得更為陰森恐怖。家里每次做法事,我都感到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冷森森的氣氛包圍著我,我總感到有什么精怪跟著我。以至于到晚上我不敢環(huán)顧左右,害怕那種青面獠牙的東西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但山村畢竟太寂寞了,每次法事,對我們小孩來說,又無異于一臺好戲。看得多了,我也看出了一點門道。原來這種請仙驅(qū)魔的事,還分各種“流派”。干這種事的人,各有各的法寶,各有各的本事,各個法力無邊,比我們村只會請赤腳大仙附身的郭神婆,道行要深得多。但在這一場場法事當(dāng)中,給我印象最深的莫過于過陰了。那年秋天,祖母病得很重。大人們神色沉重,輕輕交談,都說祖母怕是過不了這個冬天,要準(zhǔn)備后事。“南院木匠房里那口壽木,漆了這么幾年,將就著也可用了。再想想,哪些事要提前準(zhǔn)備的……”二伯緊鎖眉頭,在客廳里踱著步。“生死由命,這陰陽二界,也不是可以更移的,只有聽其自然,悲亦于事無補。”村上的私塾先生說,似在抒發(fā)感慨,亦似在勸慰二伯。“嗐!”村上另一位頭面人物一拍大腿,“你不提這陰陽二字我倒忘了。后山有個過陰的,專門到陰間查閻王爺?shù)纳啦,找判官說情加添陽壽。”絕處逢生,急如星火,馬不停蹄地從后山把那位神人請來了。這人其實平常,瘦子,中等身材,五十歲上下,穿一件白細(xì)布褂子,一條黑細(xì)布褲子,一雙黑幫白底布鞋。他沒有什么法器,也不像一般法師那樣張張揚揚的。他神態(tài)平和,說話慢聲細(xì)語,猛一見,使人難以相信,此人恁了得,是專門到那嚇?biāo)廊说牡胤酵P(guān)節(jié)的高手。夜里——又是夜里,上房的前廳里鋪了張葦席,那人要過陰去了。過陰前,他沒焚香燒紙,只低聲交代說:“路上不知順不順,我過去短則幾個時辰,長則幾天,不管怎樣,時間再長,切莫動我的身子,如若移動了,我的魂就找不到殼,就附不回來了。”他直挺挺地躺在葦席上,臉上蒙一張黃表紙,紋絲不動。“他死過去了。”我緊緊抓住大哥的袖口,心里怕得慌。“活著呢。”“他不出氣?那黃表紙怎么一動不動?”我輕輕地問。“大約他有點氣功吧。”大哥正在念高中,不信弄神弄鬼這一套,因而曾被祖母斥為忤逆。全家人都守在葦席旁,一方面是為了向祖母表示孝心,祖母在里間聽著呢,一方面都有些毛骨悚然,在這時候,自然都感到聚在一起好,人多好壯膽。幸好那人在路上挺順的,只過了幾個時辰,到雞叫二遍的時候,就伸個懶腰開了腔:“你家老太本姓張,生死簿上有姓名。”“查到啦?”旁邊有人問。“查到啦。”“俺娘陽壽長吧?”二伯問。“秋去冬來白雪飄,明年清明添新墳,實不相瞞,老太太陽壽將盡,只剩下九九八十一天。”“法師,你要想個法子呀!”二伯跪下去,帶著哭腔祈求道?粗臉幼,全家老少立刻跪下一片。“我已同判官說好,給老太太添陽加壽,但須捐紙錢十萬,紙馬四匹,紙車一輛。”“好,好,好……”二伯一迭聲地應(yīng)承著。“加多少陽壽,要子孫們捐才行。”“好,好……”祖母在里間激烈咳嗽起來,差人傳二伯進去。二伯由里間出來又跪下,囁嚅著說:“老太太的意思是不要子孫給她捐陽壽,要,要媳婦們捐,捐……”一時間冷了場。祖母給那位在陰陽界間打關(guān)節(jié)的人出了個大難題。“按說這陽壽嘛,應(yīng)該由子孫捐,親則誠,誠則靈哪。不過——”法師沉吟著,“不過,媳婦們真有誠心也不是不可,等下我再同判官說說。你家媳婦可有這份誠心?”大娘、二娘和我媽低著頭,沉默不語。二伯狠狠盯著二娘。“有,俺們有這份誠心。”二娘猛抬起頭,瞪瞪二伯。“那你們各人要捐多少年?”法師說。木訥的大娘從來缺乏數(shù)字概念,不假思索地說:“十五年,少唄?”“無多無少,只在心誠。”“俺也捐十五年!”二娘瞪下大娘,無奈說。“俺也捐十五年!”媽媽說。二娘和媽媽的聲音都很高,頗有些慷慨激昂。祖母在里間聽著哪。法師帶著三位孝心驚天的媳婦捐出的四十五年陽壽,再赴陰曹地府找判官辦理交涉。生死簿上的數(shù)字該減的減了,該加的加了,給判官的贈禮也加了一番,因為媳婦們的性命輕,禮得重些。說來也怪,一應(yīng)手續(xù)齊備之后,法師坐起吃荷包蛋之際,祖母的精神一時大好,居然拄著拐杖走出來,看望她的三位賢媳,兩行老淚撲簌簌地往下直掉。天快亮了,媽媽才帶我們弟兄回房憩息。一進房門,媽媽就罵道:“娘那腳,你奶奶也太狠了,一下子就割走俺十五年,俺有幾個十五年!”“媽,你不會少報幾年。”二哥說。“當(dāng)時我敢?就你能!”媽媽生氣地瞥了我們一眼。“聽著,將來可得要你們的媳婦給我捐陽壽!”媽媽生了二哥、弟弟和我,她也有三個媳婦呢。“媽,俺要俺媳婦也捐十五年給你。”二哥笑道。“俺媳婦也捐十五年。”還未上小學(xué)的弟弟,不解地眨著大眼。“你呢?”媽媽見我不說話,瞅瞅我。“俺還沒說下媳婦呢。”我說。媽媽撲哧一聲笑了:“滾!”接著又嘆口氣說:“娘那腳,這個陰陽怪氣的世道,早離開早安生。唉,但人都還是想活著,可憐你二娘,沒有孩子,將來也不會有媳婦捐給她陽壽。”過陰人走后,我的心情好一陣子悒郁。我想,到我家當(dāng)媳婦真不好,未過門就得準(zhǔn)備把壽命縮短十五年,最好別給我說媳婦。……后來,祖母的生命只延續(xù)了五年,而不是四十五年。這不知是善在陰間拉關(guān)系、走后門的過陰人沒有盡責(zé),還是在哪個關(guān)節(jié)上出了差錯。1985年5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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