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慢》的作者車前子為當(dāng)代著名文人,詩文畫俱佳!短K州慢》寫到了名城蘇州的方方面面,每個掌故,每個人物,每個處所,每件風(fēng)物,作者以數(shù)十年的體驗和筆力,呈現(xiàn)了一個如此江南氣息十足,又超出了我們預(yù)料的奇妙的深厚的蘇州。 本書簡介: 《蘇州慢》作者寫蘇州的歷史,寫那些出生和流連蘇州的人;寫蘇州的粉墻黛瓦,流水人家;寫名勝,如網(wǎng)師園,虎丘塔,寫技藝,如桃花塢,評彈昆曲;寫蘇州草木,如香樟桂花,臘梅海棠;寫蘇州市井,男人女人;寫盡蘇州天時地氣,蘇州人的肝膽性情。無處不可落筆,無事不可成文,在作者獨具的慧眼揣摩之下,蘇州如一巨細(xì)無遺的盆景,幻化在眼前。 作者簡介: 車前子,1963年生于蘇州。詩人,散文家,水墨工作者。80年代朦朧詩興起時的代表詩人之一。2000年以后除了繼續(xù)寫詩之外,專攻散文和水墨。其散文多次獲獎,被認(rèn)為是獨樹一幟的文體大家。其繪畫,被著名畫家、頗受畢加索贊譽的張仃稱為國內(nèi)“真正的文人畫”。目前,出版有詩集與散文隨筆集二十一種,舉辦過個人畫展九次。對他而言,“詩人作品中的自我,僅僅是一件藝術(shù)品”。 目錄: 粉黛記...1 門泊東吳萬里船...7 蘇州女人和蘇州男人...12 香樟樹與桂花...17 東山楊梅...19 西山枇杷...23 小巷小巷小,巷小巷小巷...26 有水一章...28 水井...32 甲辰巷的甲辰塔...36 小公園和大公園...37 房事...41 目錄: 粉黛記 ...1 門泊東吳萬里船...7 蘇州女人和蘇州男人...12 香樟樹與桂花...17 東山楊梅...19 西山枇杷...23 小巷小巷小,巷小巷小巷...26 有水一章...28 水 井...32 甲辰巷的甲辰塔...36 小公園和大公園...37 房 事...41 橋邊生涯...48 閣樓偶記...51 桃花塢木刻年畫...53 摹 本...56 太湖石與評彈...59 藥香的藝圃...63 五峰園...67 藕斷絲連之美...69 花氣間記...73 秋天的故事...76 回憶怡園與滄浪亭...83 兩個蘇州人...86 蘇州1979...90 賠我一個蘇州...92 手藝的黃昏...96 日光燈管...101 煙草仕女...104 一條黃紙板糊出的小巷...107 明月前身...109 古老花園...116 南方的大路...123 蘇州閑話...130 變 化...134 宋瓦雜抄...137 南社人物兩題...140 泥 巴...146 流水賬...152 回憶園路河山...158 戀愛中的女子...162 在蘇州夢游...169 正文與附錄...186 街頭手藝人...193 補碗的...196 古董鋪...198 南紙店,煙紙店...202 回憶點心店...206 家...209 天 井...213 小石灰橋...216 回憶樹...219 皂 莢...223 蠟梅海棠車前子雞冠花鳳仙一串紅...226 回憶茉莉花和茉莉花田...229 三湖記...231 江南的南方...233 雨 事...236 有一年大雪...239 浪漫個頭...241 訪制琴者...244 小人書...247 洋 畫...251 陀 螺...255 一根有長矛那么長的火柴...259 鉛筆記...261 沙橡皮白橡皮香橡皮肉橡皮...264 竹皮帖...267 舊衣帖...270 內(nèi)心一個綠油油的鬼...274 水落石出...277 詩人與故鄉(xiāng)...285 前言自序蘇州是我故鄉(xiāng),而已而已,而已吧。要說不愛,有點困難;要說愛,也不那么容易。誰沒有故鄉(xiāng)呢!我是不是大驚小怪,居然不知不覺寫下幾百萬字蘇州,好像前世欠它的債,這世償還。有個秋天的午后,獨坐乳魚亭中,忽然《三笑》彈詞巧云一般舒卷而來,原來有個老先生彎腰走過,他背駝得厲害,手里捧著的收音機像只枕頭,塞在右耳朵下面。我們在還五百年前的債。老先生步履維艱地遠(yuǎn)去了,乳魚亭四周返回寂靜,蝦兵蟹將六神無主,偃旗息鼓。我忽然想到,故鄉(xiāng)會不會也欠我們債呢?比如眼下蘇州,欠我債嗎?欠我債嗎?如果真欠的話,我也不客氣,等它來還。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三百年后還我吧,五百年后還我吧,這樣更好,古往今來,詩人都會給自己的故鄉(xiāng)放高利貸。是為序。車前子二〇一六年三月二十九日夜于起云樓金農(nóng)一分,周作人三錢。評彈祁調(diào)半分,言菊朋兩瓣,玉華臺淮揚菜廚子顧三哥四分,古董敗子何先生二兩,白石一塊,八大一方,約等于車前子。——著名編劇鄒靜賠我一個蘇州蘇州是江南大于整體的局部。它占有江南不多的美,但患有江南不少的病。江南是被江南文人搞小的我并不是太喜歡江南,無論是詞,還是物,都有點軟,有點粉。江南是奢侈的。許多地方都超出我的理解力——一個在江南長大的蘇州人的理解力。我眼中的江南很小,我常常把江南看成蘇州。蘇州是江南大于整體的局部。它占有江南不多的美,但患有江南不少的病。從人性上談?wù)撎K州,大概如此。軟和粉,其實也不錯。只是江南的軟和粉,是有點軟有點粉,還到不了極致。軟但不是水性,粉但不是鉛華,小家子氣,風(fēng)土人情都缺乏大手筆。江南的小家子氣,不是說江南山水,說的是江南文人——江南是被江南文人搞小的。尤其是近幾十年。“一星如月看多時”的黃景仁,北上京師,除了謀生,更是求活,以求大一點的文化空間,文化空間大了,個人才好找活路。謀生像是物質(zhì)保證,求活像是精神需要。郁達(dá)夫?qū)S景仁情有獨鐘,看來不僅僅隔代知己,也是地理上的逃脫。精神需要往往是從地理上的逃脫開始。隋朝開皇年間,大英雄楊素把蘇州從伍子胥圈定的城池中逃脫出去,在七子山下建造新城,不能光認(rèn)為是出于軍事上的考慮。楊素的藝術(shù)氣質(zhì)箭在弦上,到他子孫楊凝式手上終于射出,百步穿楊的時候,就是洛陽紙貴。楊凝式洛陽書壁,恰好五代——江南也就是在五代發(fā)跡從而名聲大振。俗話“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就是五代人的說法。只是我在蘇州生活,卻從沒有身居天堂的感覺。我一直尋找這種感覺,結(jié)果是別人的天堂,他們的城市。我在蘇州是這種感覺,現(xiàn)在離開,還是這種感覺。我已難以和蘇州達(dá)成和解,盡管應(yīng)該把蘇州和蘇州人區(qū)別對待。可以這樣說,迄今為至,我受到的全部滋養(yǎng)來自蘇州,我受到的全部傷害來自蘇州人。耿耿于懷未免斤斤計較,想一笑了之,真能一笑了之的話,我又覺得自己不是在韜光養(yǎng)晦,就是裝孫子。這可能是一回事。韜光養(yǎng)晦在坊間的說法就是裝孫子。困難的是裝孫子的到底是老子在裝呢還是兒子在裝——這是裝小;還是曾孫子在裝呢還是末代孫子在裝——這是裝大。既不能裝孫子,又不想耿耿于懷,就只得把一口惡氣吐在蘇州身上。我是因為蘇州人才不能和蘇州和解的,這話聽上去自負(fù)。我當(dāng)然自負(fù),否則也就難以求活。自負(fù)是山窮水盡時的精神需要,與途窮而哭一樣。我的宗教是藝術(shù),我的信仰是自負(fù)。蘇州已被有知識沒文化有客套沒教養(yǎng)的空氣污染。我一寫蘇州,就會心態(tài)失衡語無倫次。也正因為如此,蘇州讓我保持現(xiàn)實感:你還將受到侮辱,你還將受到損害,你還將受到不公正,只是沒什么大不了的。也正因為如此,我要感謝蘇州——它讓我盡可能地一意孤行獨來獨往。我現(xiàn)在生活在一個遠(yuǎn)離蘇州的地方,感覺日子安逸了,就回蘇州。蘇州至今倒還不失那樣的能力,可以把我搞得亂七八糟。在中國,我看非傳統(tǒng)安全因素文學(xué)作品在狹隘的小城出現(xiàn),它的發(fā)生方式似乎更可靠些。以上文字?jǐn)鄶嗬m(xù)續(xù),像是提綱。寫到凌晨,撐不住了,就睡,F(xiàn)在起床續(xù)寫,想補充、發(fā)揮,興致全無。……一回蘇州,我就忍不住為周圍的人事生氣,以致失去寫散文的心境——賠我一個蘇州!蘇州被搞成這么個樣子,哪里還有一點古城味道?賠我一個蘇州!人不能死而復(fù)活,城市也是如此。杜牧之的江南,范石湖的蘇州,在前三十年還依稀可見,在近十年被破壞得比任何時期都要厲害。現(xiàn)代化的代價如此之大,盲目、急功近利、割斷記憶……最后必將得不償失。其實這不是現(xiàn)代化問題,普遍的浮躁、當(dāng)事人和決策者的貪婪、剛愎自用、草率、市民的麻木、地方名流心懷叵測的順從,用偷梁換柱的現(xiàn)代化覆蓋不能再生的文物性。江南的一些城市具有文物性……這段文字沒有完成,以致終不能完成了。粉黛記年代長的粉墻,它的白色像是老照片上的白色。年代短的粉墻,它的白色像是會劈面的白色、會撲鼻的白色。……雨痕逶迤的粉墻,它的白色像是從初夏的水稻田里路過的白色。樹蔭下的粉墻,它的白色像是把梨子皮削掉的白色。藤影中的粉墻,它的白色像是咬出的白色。粉墻黛瓦:“蘇州色”。粉墻好看,黛瓦當(dāng)然也好看。粉墻有種在底層的感覺,平起平坐,與我輩親切。黛瓦看起來就沒有粉墻方便,要抬頭,或者俯視。在蘇州不能老抬頭,蘇州人講禮,老抬頭會讓人覺得驕傲。以至我于黛瓦終究講不上,對粉墻似乎還能一說。年代的長短,位置的陰陽,雨痕,樹蔭,藤影,人家的氣息,夜與晝,都會使視線之內(nèi)的粉墻和而不同,盡管它們都是白的,卻白得千變?nèi)f化。我走過一些地方,也見過一些粉墻,比較起來,還是蘇州的粉墻最幻。這種幻,除了“年代的長短,位置的陰陽”等等因素之外,我想還有一個因素不能忘記——這就是黛瓦。黛瓦在粉墻頭上不露聲色地一壓,粉墻的白就白得從容、謙虛、內(nèi)斂、謹(jǐn)慎。多年以來,我想我也是一堵粉墻,只是該壓在我頭上的黛瓦還在窯里燒,所以我就難免不從容不謙虛不內(nèi)斂不謹(jǐn)慎了。前面說過,年代的長短,位置的陰陽,雨痕,樹蔭,藤影,人家的氣息,夜與晝,都會使視線之內(nèi)的粉墻和而不同,現(xiàn)在再往下說。年代長的粉墻,它的白色像是老照片上的白色:從發(fā)黃的情境中挺身而出的那小塊白色。年代短的粉墻,它的白色像是會劈面的白色、會撲鼻的白色。位置受陰的粉墻,它的白色像是純棉織品上纖維的白色。位置向陽的粉墻,它的白色像是在飛機上看云的白色。雨痕逶迤的粉墻,它的白色像是從初夏的水稻田里路過的白色。樹蔭下的粉墻,它的白色像是把梨子皮削掉的白色。藤影中的粉墻,它的白色像是咬出的白色。人家的氣息里的粉墻,它的白色像是吃早飯時候的熱氣騰騰的豆腐漿的白色。夜的粉墻,它的白色像是閣樓上的白色。而晝的粉墻,它的白色像是剛被發(fā)明的白色。白色。白色。白色。雖說粉墻只有一種顏色:白色,它卻一點也不單調(diào),甚至比蘇州姜思序堂生產(chǎn)的國畫顏料更為神奇,傳統(tǒng)品種也就是花青、藤黃、胭脂、朱砂、石青、石綠、赭石、銀朱這幾種,但一到畫家手下,就調(diào)合得出奇花異卉靈巖怪石:緋紅,用銀朱、紫花合。桃紅,用銀朱、胭脂合。肉紅,用粉為主,入胭脂合。柏綠,用枝條綠入漆綠合。黑綠,用漆綠入螺青合。柳綠,用枝條綠入槐花合。官綠即枝條綠。鴨綠,用枝條綠入高漆合。月下白,用粉入京墨合。鵝黃,用粉入槐花合。柳黃,用粉入三綠標(biāo),并少藤黃合。磚褐,用粉入煙合。荊褐,用粉入槐花、螺青、土黃標(biāo)合。艾褐,用粉入槐花、螺青、土黃、檀子合。鷹背褐,用粉入檀子、煙墨、土黃合。銀褐,用粉入藤黃合。珠子褐,用粉入藤黃、胭脂合。藕絲褐,用粉入螺青、胭脂合。露褐,用粉入少土黃、檀子合。茶褐,用土黃為主,入漆綠、煙墨、槐花合。麝香褐,用土黃、檀子入煙墨合。檀褐,用土黃入紫花合。山谷褐,用粉入土黃標(biāo)合?葜窈郑梅、土黃入檀子一點合。湖水褐,用粉入三綠合。蔥白褐,用粉入三綠標(biāo)合。黎褐,用粉入土黃、銀朱合。秋茶褐,用土黃、三綠入槐花合。鼠毛褐,用土黃粉入墨合。葡萄褐,用粉入三綠、紫花合。丁香褐,用肉紅為主,入少槐花合。我把王繹《調(diào)合服飾器用顏色》略抄一下。“用”粉墻“入”黛瓦,蘇州它也早已“合”了。“用粉入螺青、胭脂合”,是“藕絲褐”,蘇州是根藕絲,藕斷絲不斷,回憶是蘇州最好的畫家,最好的顏料商。文章到這里本沒什么好寫,但我略抄之后心生喜歡,簡直像抄《花間詞》,覺得內(nèi)心里的那個讀者還沒走,就再寫幾句。王繹生活在元末明初,擅長畫人物肖像,著有《寫像秘訣》!秾懴衩卦E》這書我沒見到,《調(diào)合服飾器用顏色》一節(jié)從《六如畫譜》抄出。《六如畫譜》據(jù)說為唐伯虎所輯,我是不相信的,太雜亂無章,而且不僅僅審度不精,還輯錄了讓人不高興的《畫說》,“三字一句,鄙俚不堪”。我倒沒有不高興,托名荊浩所作《畫說》,在我看來,很可能是民間畫工口訣,其中讓人不明白的句子,無非是行話。就像蘇州姜思序堂傳人薛庚耀總結(jié)制作國畫顏料的“十大要訣”,比如“礦渣淘清植物泡夠”,這我還有點明白,因為制作國畫顏料的原材料不是礦物就是植物,而像“傾倒有度眼到手到”,我不是顏料行的,自然就不知所云。既然寫到姜思序堂,我就又要往下寫了,內(nèi)心里的那個讀者想走就走,我不管。我家住彩香新村,以前上班的地方在桃花塢,從石路走,總會路過姜思序堂,姜思序堂門面隔壁是近水臺(一家經(jīng)營面食的百年老店)。這是姜思序堂的新門面?姜思序堂原先開在東中市都亭橋一帶。東中市都亭橋一帶我比較熟悉,馬路一側(cè)有不少小吃店,有家小吃店的“餛飩千金”是我朋友的學(xué)生,他們師生戀了一陣,我朋友曾經(jīng)請我去考察她。記得“餛飩千金”十分乖巧,臉蛋宛如一只白殼雞蛋。寫遠(yuǎn)了。還是回到姜思序堂。那幾年我每次從姜思序堂門前路過,對這家老字號心懷好感。后來它不知怎么地賣起涂料、油漆,店堂里擺滿邋里邋遢的塑料桶、鐵皮桶。后來再路過,連姜思序堂也不見了。偶然聽人說起,姜思序堂已搬到虎丘附近。是不是如此,我不清楚。最近又聽說姜思序堂被外來商戶搶注,市面上兜售的“姜思序堂”國畫顏料,實在與姜思序堂沒有關(guān)系。這么一個著名作坊,當(dāng)今蘇州……[此處刪去憤激之詞若干,大家理解(老車自注)。]我從沒用過姜思序堂國畫顏料,我在等著自己哪一天畫得好一些后再用,否則會覺得暴殄天物。平日我用上海產(chǎn)快餐似的錫管國畫顏料。更多時候,我什么顏料也不用,宣紙之上只拿些水墨散步,這是我在懷舊北京的粉黛,有人說好,我就賣給他。門泊東吳萬里船以前的詩人,不來蘇州蕩,不寫蘇州詩,就算不上出道如果要編一本蘇州詩選,一般會從陸機《吳趨行》開始。這個頭開得好,陸機在鐘嶸《詩品》中名列上品,有“才高詞贍”和“舉體華美”之譽。他的《吳趨行》:楚妃且勿嘆,齊娥且莫謳,四座并清聽,聽我歌吳趨。這個頭也開得好,有幽默感,讓我想起快板書:打竹板,竹板響,聽我把××講一講。我疑心民間藝人就是從陸機那里學(xué)來的。我們總是強調(diào)文人向民間學(xué)習(xí),其實民間也從文人那里學(xué)到不少。江西的民間說唱藝人常常一開口就是黃庭堅詩句,連聽者也渾然不覺!秴勤呅小防镉幸痪“土風(fēng)清且嘉”,就是顧祿《清嘉錄》的由來。說實話,《吳趨行》寫得并不好,不如陸機有關(guān)北方的作品。而李白《烏棲曲》在李白所有詩歌中,也是一首好詩。李白對“吳王宮里醉西施”的神往,也是對中國文化青春期的贊美。有人以為這首詩暗含針砭,因為《烏棲曲》第一句是“姑蘇臺上烏棲時”。其實烏鴉起碼在宋朝之前,并不被人認(rèn)為不祥之物,甚至還能報喜,像喜鵲似的。古琴曲《烏夜啼》為我們存留個中消息,而下面將說到的張籍就有一首《烏夜啼引》,中有“少婦起聽夜啼烏,知是官家有赦書,下床心喜不重寐,未明上堂賀舅姑”云云,也是例子。張繼《楓橋夜泊》太有名了,以致顧頡剛這么說:“山東王子容來游寒山寺,大懊惱,謂受詩人之騙”!稐鳂蛞共础酚袣W陽修的公案,老生常談,F(xiàn)代文學(xué)的廢名大師也有他的看法,一般人不留意,我摘抄幾段:我在一篇小文里講到“夜半鐘聲到客船”,據(jù)我的解釋是說夜半鐘聲之下客船到了。據(jù)大家的意思是說夜半的鐘聲傳到客人的耳朵。我的解法,是本著我讀這詩時的直覺,我不覺得張繼是說寒山寺夜半的鐘聲傳到他正在愁眠著的船上,只仿佛覺得“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這兩句詩寫夜泊寫得很好,因此這一首《楓橋夜泊》我也僅喜歡這兩句。我曾翻閱《古唐詩合解》,詩解里將“到客船”也是作客船到了解,據(jù)說這個客船乃不是“張繼夜泊之舟”,是楓橋這個船埠別的客船都到了,其時張繼蓋正在他的船上“欲睡亦不能睡”的光景,此點我亦不肯同意,私意確是認(rèn)為是張繼的船。廢名寫來有些饒舌,我也懶得摘抄了,這篇文章的題目就叫《關(guān)于“夜半鐘聲到客船”》。我小時候,第一次得到的拓片,就是俞樾所書《楓橋夜泊》刻石。我不喜歡俞樾的字,有福氣,沒有才氣。我喜歡寧愿一輩子都沒有福氣,但到老也不缺才氣。功力另當(dāng)別論,因為每個時代對功夫的理解有所不同,而對福氣與才氣的理解卻變化不大。張籍有《送從弟戴玄往蘇州》一詩,中有“夜月紅柑樹,秋風(fēng)白藕花”一聯(lián),不錯,盡管所寫之景放到哪里幾乎都能通行,并沒有蘇州特色,但還是不錯。網(wǎng)師園里有座濯纓水閣,這“濯纓”兩個字本來就露,加上鄭板橋“曾三顏四,禹寸陶分”對聯(lián),就顯得滑稽。“曾三”指曾參“吾日三省吾身”,“顏四”指顏回“四勿(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禹寸陶分”則出于《晉書·陶侃》,陶侃說:“大禹圣者乃惜寸陰,至于眾人當(dāng)惜分陰,豈可逸游荒醉,生無益于時,死無聞于后,是自棄也”。所以陶侃一有閑暇,就把百十來只大缸早晨搬到門外,晚上又搬回去。有人奇怪,他說,人的生活優(yōu)逸了,以后恐怕不勝人事。陶侃沒錯,這副對聯(lián)也很好,只是這樣入世的熱情放在蘇州園林里,就與園林精神不符,貼到政府辦公室比較合適。“夜月紅柑樹,秋風(fēng)白藕花”一聯(lián),掛在濯纓水閣,才差不多。有句話“蘇州刺史例能詩”,因為唐朝的韋應(yīng)物、白居易和劉禹錫都做過蘇州刺史,這三人不但是詩人,還是大詩人。韋應(yīng)物更被稱作了“韋蘇州”。他的《郡齋雨中與諸文士燕集》的最后四句:吳中盛文史,群彥今汪洋,方知大藩地,豈曰財賦疆。一般說來官樣文章都面目可憎,韋應(yīng)物這幾句話也是官樣文章,卻說得動聽。這就是大詩人。由此可見,蘇州很早就兩手硬,不但經(jīng)濟硬,文化更硬得像童子卵。白居易“綠浪東西南北水,紅欄三百九十橋”(《正月三日閑行》),寫的確是蘇州。在我看來,還應(yīng)該是蘇州今后重建的規(guī)劃。“蘇州刺史例能詩”這句話,出自劉禹錫酬答白居易的一首詩,白居易正任蘇州刺史,全詩(《白舍人曹長寄新詩,有游宴之盛,因以戲酬》)如下:蘇州刺史例能詩,西掖今來替左司。二八城門開道路,五千兵馬引旌旗。水通山寺笙歌去,騎過虹橋劍戟隨。若共吳王斗百草,不如應(yīng)是欠西施。這首詩氣魄不小,只是不像寫蘇州,倒像在演京戲,“二八城門開道路”是《空城計》,“五千兵馬引旌旗”是《定軍山》,“水通山寺笙歌去”是《白蛇傳》,“騎過虹橋劍戟隨”是《穆桂英掛帥》;蛘哒f他寫的也是蘇州,只不過不是唐朝的蘇州,而是春秋時期的蘇州,寫這首詩時的劉禹錫還沒到蘇州,但肯定把《吳越春秋》先學(xué)習(xí)了,這首詩有后漢趙曄《吳越春秋》的筆法。什么筆法?小說家筆法。以前的詩人,不來蘇州蕩,不寫蘇州詩,就算不上出道,杜甫沒來過蘇州,著急啊,湊出一句“門泊東吳萬里船”后,心情方好起來。蘇州女人和蘇州男人嫁給蘇州男人,等于嫁四個人“女士請,女士先請!”蘇州女士先請。蘇州并沒有多少絕色佳人,蘇州女人的容貌水準(zhǔn)普遍較高,在這么個水準(zhǔn)中,要出落拔尖得出類拔萃,就不容易。不像有些地方女人的容貌水準(zhǔn)普遍較低,那地方往往出美女,因為不均勻,好處盡往一兩個女人身上奔跑而去。蘇州也并沒有多少難看女人,除容貌的“均貧富”外,蘇州水土也頗有大師風(fēng)度,像陸游,寫作近一萬首詩,質(zhì)量大致衡穩(wěn),不見明顯落差。蘇州女人十分能干,其實中國女人都十分能干,只聽說家道在男人手上衰落,沒聽說女人把家敗掉。不但能干,還常常能干好。范仲淹這個家族,不就由一個寡婦一手拉扯而大?舊社會的蘇州女人像全中國女人一樣。后來婦女解放,蘇州女人的解放程度在中國就首屈一指了,首屈一指或許說不上,那也名列前茅。解放得早,負(fù)擔(dān)就少,再加上蘇州氣候又不寒冷,又產(chǎn)綾羅綢緞,所以蘇州女人一般都能輕裝上陣。用個比喻,蘇州女人像是輕騎;再用個比喻,蘇州女人像是空心菜,朝氣蓬勃,骨頭都鮮嫩碧綠。舊社會的蘇州女人只得在家里嗑瓜子,一嗑兩爿,客堂地上瓜子殼黑壓壓一片,不露一點白。不但舊社會的蘇州女人在家里嗑瓜子,舊社會的中國女人大多數(shù)也是在家里嗑瓜子,能把瓜子嗑得如此身懷絕技,也只有蘇州女人,她們雖說是解厭氣,專注程度卻并不小于刺繡,嗑嗑嗑,并且更帶著烈火干柴般的熱情。所以一旦得到解放,蘇州女人的能量也就可想而知。有一種氣概在男人身上不見得美觀,在女人眼里就看得到它的魅力。蘇州女人既能讓男人閑著,又能讓男人不閑著,男人不閑著的時候因為愛蘇州女人,閑著的時候也因為愛蘇州女人。蘇州女人能讓人愛,俗話說“討人歡喜”,尤其是討外地男人歡喜,這是蘇州女人的特長。上面說到瓜子,從一個城市瓜子銷售量上,能看出這個城市婦女解放程度。據(jù)說現(xiàn)在采芝齋“玫瑰西瓜子”“奶油西瓜子”賣不大動,我聽了心里高興,說明蘇州女人都在工作,沒有因為解放得早,就停止進(jìn)步,沒有讓男人豢養(yǎng),而一些大城市卻刮起一股閑婦之風(fēng),蘇州女人不受影響,可以在婦女解放史上繼續(xù)記上一筆。蘇州女人瓜子是不嗑了,但喝起酒。起碼是我認(rèn)識的一些蘇州女文學(xué)藝術(shù)家都會喝酒。我走過幾個地方,從沒見過有像蘇州女人把酒喝得那么豪爽的。京城里的幾位資深編輯說,蘇州女人喝酒太厲害了,拿著一大杯燒酒,說敬敬你,一口就干。關(guān)鍵是喝酒之后,還能工作。我對蘇州女人所知甚少,寫不好。快,跟上!蘇州男人。天生男女共一處。寫完蘇州女人,我就該寫寫蘇州男人。但我知道我也寫不好。因為我就是蘇州男人,不識廬山真面目。我自認(rèn)為我這幾年在北京,是做了點宣傳蘇州地方文化工作的,主要向北方姑娘推銷蘇州男人。“推銷”這個詞用得不好,好像蘇州男人娶不到老婆。應(yīng)該說成“介紹”。我這幾年一有機會,就向北方姑娘介紹蘇州男人。我說“吃在成都,嫁在蘇州”,一個姑娘家能找個蘇州男人做老公,那是前世積德,甚至是幾代人的努力。有的北方姑娘被我吊起胃口,就問蘇州男人好在哪里?我一般在介紹蘇州男人之前,捎帶著先介紹介紹蘇州,然后再說男人。我說蘇州男人……現(xiàn)在要用文字記錄,反而不知從何寫起。那就寫到哪里是哪里,緣分吧。我說嫁給蘇州男人的好處之一,可以免除后顧之憂,蘇州男人都會下廚房,你不讓他下,他對你急。如果嫁給其他地方的男人,他要等你回家后由你燒煮喂食,而嫁給蘇州男人,你一回家就能吃到熱乎乎的湯湯水水,比上飯店還舒服,關(guān)鍵是你根本不用操心買單。嫁給蘇州男人,等于嫁四個人,你嫁了一個蘇州男人,你還嫁了一個飯店老板、一個飯店廚師和一個飯店服務(wù)員。嫁一個不容易,一下同時嫁四個,已經(jīng)穩(wěn)賺,最起碼絕不賠本。我說嫁給蘇州男人的好處之一,男人酗酒是北方的社會問題,蘇州男人不酗酒,許多蘇州男人別說讓他酗酒,就是種卡介苗,酒精在他胳膊上那么一擦,他就醉倒。所以蘇州醫(yī)院里的麻醉師常常閑著沒事,根本不用他去麻醉,只要叫護士給準(zhǔn)備動手術(shù)的蘇州男人看一眼碘酒,就確保他人事不省。你想想不喝酒能省多少錢?嫁給蘇州男人,等于嫁給煤氣罐——他為你做飯,等于嫁給儲蓄罐——他為你存錢。我說嫁給蘇州男人的好處之一,他決不會對老婆動手,內(nèi)心里還盼望著被老婆痛揍,如果他覺得自己做錯什么事情,你不打他,他還會憤憤不平,老婆怎么如此殘忍,都不打我了?蘇州男人怕老婆,是蘇州的偉大傳統(tǒng),這點我已于《在蘇州夢游》里說過,這里就不多說。我要說的是嫁給蘇州男人,等于嫁給出氣筒。蘇州男人不但對家庭做出貢獻(xiàn),也對社會做出貢獻(xiàn),女人們的氣都能打一處去,社會也就穩(wěn)定一半。嫁給蘇州男人,往大處說,等于嫁給和諧社會。我說嫁給蘇州男人的好處之一,蘇州男人普遍溫柔,有刺繡的、唱昆曲的、說書的,這樣的男人不溫柔,誰溫柔?嫁給蘇州男人,等于嫁給一床鴨絨被。諸如此類。我通常一次只說一條,因為北方姑娘都很聰明,是真聰明,不是蘇州姑娘小聰明,她們自然會依此類推。也有將信將疑的北方姑娘,相比蘇州姑娘,她們的確實在,她們說每個產(chǎn)品總有它不盡人意的地方,那么他們的缺點呢?我說這得讓我想想。有一次真讓我給想起,我說蘇州男人的缺點,就是他不能解開上裝,給孩子喂奶。
|